（十）天岭旧梦（下）
“叶紫姐，为什么大哥让你做我的前辈？”徐哲坐在篝火的另一边，终于开口。
这个疑问从十天前他加入徐州支部开始就一直在他心头萦绕。
他并不是个很能隐藏心中想法的人，所以能忍到今天才问，实在是不容易。
“有什么问题吗？”叶紫略略收拾了一下有些莫名焦躁的心情，指尖捋了捋滑落下来的几缕发丝。
“这问题大了去了吧。”徐哲看了看有些黯淡的火焰，顺手塞进去一块柴。
“我是才加入龙渊的，但我也知道，身为前辈，至少你的幻想种要比我的明黄鼠强才行吧。”
“难道天使不比明黄强吗？”
“叶姐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虽然大天使确实是高位幻想，但正因为是高位，它受到的限制才更多啊，”徐哲捏着自己的鼻头，“至少现在看来，你的幻想种连日常的显形都没办法一直维持呢。”
叶紫怔了怔，嘴角微微翘起。
“梅瑟尔，梅瑟尔。”她开始在心里呼唤自己的幻想种。
可奇怪的是，一连数次呼唤，梅瑟尔都没有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见自己前辈有些奇怪的脸色，以为自己说中对方要害的少年不禁有些得意：“看看，我就说嘛，加入你们以来一直没看见过叶紫姐你的幻想种显形，像你这样的觉醒者怎么可能胜任我的前辈嘛！”
叶紫看着自己后辈脸上有些张扬的笑意，心里也是默默笑了笑。
毕竟徐哲曾经是佣兵，沾染上一点猎人市场里“拳头决定排位”的习性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过龙渊的前后辈关系可并非单纯的老手帮扶新人啊，比单纯性质的保护更加重要的东西，哪里是这个初入龙渊的少年所能理解到的。
这些东西，还得让他慢慢学啊……
“所以，我打算这次任务回去就向大哥申请，让我们俩的幻想种一战，谁赢谁当前辈，”徐哲微微扬起脸庞，“怎么样，叶紫姐，你敢吗？”
叶紫虚眯双眸，轻轻摇摇头：“小九，在你真正理解前辈这个词的分量之前，我想，我不会接受你所谓的挑战。”
“哈？不敢就直说嘛，搞得这么冠冕堂皇。”少年别过头去，喉头干响，“啪”的一声吐出一口粘痰来。
叶紫没有去理会这一小孩子耍脾气一般的举动，她继续在心中尝试呼唤梅瑟尔，可梅瑟尔始终没有应答。
她抬起头来又看了看四周安静得吓人的黑暗，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从回复视力开始，就一直有种淡淡的违和感在心头萦绕，而如今，在这个无法联系上梅瑟尔的夜晚，这种违和感被恐惧无限地放大。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把目光对上面前百无聊赖的少年：“等等！你说你加入龙渊以来一直都没有见过梅瑟尔？”
“啊？是啊，你那所谓的大天使一直没出现过，怎么了？”
没出现和不回应，这可是两回事。
如果只是不愿显形，那倒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能量有限，能省一点是一点，可失去联络……
如果不是梅瑟尔自己的原因，那么就是有人不愿意自己见到梅瑟尔了。
想来刚刚醒来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可那时被与朋友们重逢的喜悦冲淡了疑惑。
现在来想却又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觉得不太对呢？
叶紫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心下继续沿着时间轴回溯。
徐州支部，探索任务，高位幻想……
犹如一丝幽光环绕，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可无论怎么努力去试图抓住那一丝亮光，总是失之毫厘。
她抬起头，却看见徐哲脸上表情突变，明黄鼠蹿出衣袋，在空中身形迅速变大，劲风擦着她的头皮掠过，旋即背后传来巨兽之间狂暴的厮打声。
敌袭！她脑袋里猛然闪过这两个字，来不及转头去看战况如何，一翻身便向身旁扑倒。
胸口银扣尖利的警报声适时响起！
两顶帐篷同时被爆烈的冲击波撕扯成漫天飞舞的布条，其中，徐州支部的其余五人急冲而出。
半空中余光微扫，明黄鼠那两米高的身躯正被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死死锁定，其脚下是已经破碎的光影。
光影里中年男人的挣扎正在慢慢减弱，他身着已经被洗褪色了的卡布奇蓝衣，双眼目光涣散，红色从胸前缓缓流淌下来。
一个已经幻想化的觉醒者。
不，一群幻想化的觉醒者。
明黄鼠谨慎地退后，把徐哲和叶紫护在身后。
梁双成一声不吭翻身上树，手中青色长弓弓弦已半开，精钢长箭被轻巧地捻在两指之间，淡绿的光辉渐强。
霜姐心口光圈闪现，带着极寒气息的虚影透体而出，隐隐护住身后两个非战斗人员，保护只有跟踪与探查能力的他们不受袭击；支部长脚下，影子化作万千瞬时向外冲进那一片绿幽幽的目光里。
在摇曳的火焰映照下，这一幕显得尤为诡异。
只是一瞬间，七八点绿光就悄然消逝，影子的攻击能力毋庸置疑。
但也就是影发起攻击的那一瞬间，由绿芒组成的海潮暴动了。
地震般强烈的震动感沿着大地传来，万兽奔腾的气势在居高临下的俯冲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只是这并不足以让一个久经生死的觉醒者分队丧失斗志。
支部长啐了一口，顺脚把一旁留着备用的柴火全踢到了有些萎靡的篝火里。
暴涨的光明里塞满了幻想种。
狼与虎，狮与豹，甚至天空中还有一片黑压压的云彩。
都是极普通的幻想种，可就是数量实在太多，基本上处于包围的态势。
众人退向霜姐一方，暂时组成一个防御圈。
虚影一闪，极寒的白色冰层从霜姐脚下蔓延开来，一路越过众人，最后形成了半径超过十米的大圈。
这种时候，叶紫还隐隐听见自己身旁的徐哲低声咒骂着：“玩蛋蛋。”
然后明黄鼠双爪一合，一头冲在前面的银狼被拍成光点，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人类尸体。
叶紫按着脑袋，隐隐有些头痛。
异样的既视感让她动作有些迟缓。
梅瑟尔还是没有回应。
她想不通为什么，于是只有呆在防御圈中央看着一头头巨兽在极寒的侵蚀下行动迟缓，接着被影子或者长箭一一点杀。
活着跨越二十米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除了皮糙肉厚以外没有任何优点的普通幻想种而言，不亚于冲击上甘岭。
仅仅几分钟而已，数十头巨兽倒下，光影破碎，剩下的唯有其觉醒者抽搐着变得冰凉的尸体。
可兽潮仍在继续，剩余的近百头巨兽仍旧悍不畏死地向一行人冲来。
它们在干什么？叶紫有些皱眉。
倒不如说，能够组织起这样多幻想种的“它”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说试图通过夜袭来造成徐州支部的伤亡的话，在第一头巨狼被明黄鼠灭掉之时，“它”就应该知道计划已经破产。
现在不但不退却，反而继续驱使这些普通幻想种自杀式攻击，是想消耗自己一方的实力吗？
可是叶紫看了看身旁霜姐的脸色，明显还十分正常。
连维持着最大消耗的霜姐仍然游刃有余，对方难道还准备死磕下去？
疑惑之余，她又抬头看了看仍旧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的巨兽们，虽然数量变少了，可不知为何，它们没有选择更具有威慑力的集团冲锋，而却傻愣愣地选择包围式的自杀。
难道……
叶紫突然想起了什么。
在她认为是几秒白日梦而被她刻意忽略的妄想里，似乎也有这么一幕似曾相识的图景：夜袭，包围，然后……
她一直强行让自己认为那是梦，只是一个悲惨的白日梦因而一直刻意忽略。
可现在她忽略不了了。
陷阱！
这是一个把所有人集中在一起的陷阱！
那个未知幻想种是“觉醒”！
她刚想开口提醒众人快离开这里，一圈光辉已经从不远处的草丛中绽放开来。
距离只有不到十米，本来如果有敌人隐藏在这么近的距离徐州支部不可能无法发现，可场中巨兽的混乱成功掩盖了这个偷袭者的声响。
光圈来得太突然，支部长和两名非战斗人员首先中招，光圈从他们身体上毫无阻碍地穿过，看似毫无攻击力，可三人突然就痛苦地倒在地上，身形抽搐，同时三人的幻想种也化作流光回到自己觉醒者的心口。
“混蛋！是强制契约！”支部长的身躯瞬时被影子包裹起来，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庞。
霜姐也没能躲过去，光圈穿过她身体的同时，她双手一推面前的叶紫和徐哲，将他们远远地推送出去。
光圈跨过十数米距离光芒已经显著减弱，当光辉刚刚照耀到滚倒在地的两人身上时，已经基本上没了光彩。
明黄鼠身躯一震，却是没有像支部长那样立马陷入强制契约的绝境中，它身上土黄色的光芒大作，面前一虎一狼被顷刻撕成碎片。
它挣扎着要返身去救自己的觉醒者，却立马被后面几头巨兽扑倒在地。
霜姐身躯微动，那个极寒的虚影也如同前三位那般化作流光涌入心口。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倒下之前却只是动了动眼睛。
冰层炸开，十数只躲避不及的巨兽痛叫一声翻倒在地，包围圈顿时被打开一个缺口。
“快逃！”旋即，她的全身被冰蓝的光芒掩盖。
一个光圈，四人强制幻想化，叶紫瞬间被逼入绝境。
梁双成刚开始还有些发愣，可瞬间便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不去管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四人，一个跃步从树上跳下，手中长弓对准光圈爆发出来的树丛，三支闪烁淡淡绿意的长箭虚影瞬间成形，右手青筋迸起。
满月顺逝，一松手间那树丛已经爆成飞灰，隐约能听见不似人的痛叫。
没有杀掉。梁双成暗自咬了咬下唇，甜腥的气味刺激他冷静下来，他飞速抓起地上犹自呆愣的叶紫和徐哲，分别夹在双肋下向被打开的缺口冲去。
他没有再去管自己的其它队友。
因为他们已经没救了。
对于所有幻想化的觉醒者而言，一旦交易开始，那就根本没有逆转的余地。
与其被幻想化的自己人杀掉，倒不如快点逃掉比较好。
作为器类觉醒者的他是没有可能与自己的幻想种签订契约的，他没有机会去体验完整幻想种那压倒性的力量，但相对的，他也没有幻想化的风险。
巨大的悲哀萦绕在他心头，以至于他眼前有些恍惚，高强度射箭所带来的疲累好死不死地在这种时刻爆发出来。
冲出草丛，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在昏过去的前一刻，他能看到极黑的深渊张开巨口无声地嘲笑自己。
谁也没想到离自己扎营之处不到百米便是悬崖。
造化弄人，一般就在这些细节做文章。
三个人就这样直直地掉下极黑的深渊里去，叶紫还未黑暗的视野里，双目赤金的少年捂着自己满是血迹的左臂从草丛走出，脸上满是疲惫。
“幻想种‘028’觉醒。”在心头绝望地念叨着这个序列号，叶紫感受着从耳边急速上行的强风，眼睛不甘地闭上。
结果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吗？
被硕果仅存的二十多头巨兽围住的营地里，影子最先散去，支部长慢慢从地上坐起，目光复杂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接着是双眼完全被冰蓝取代的霜姐无声站起，脸上带着淡漠的笑容。
再然后是……
四名完成契约获得自由的幻想种看着那个少年，缓缓低下头颅。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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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的漆黑很长。
长到令人心悸。
即便是专心等着自己坠地那一瞬间血肉爆开的声响，可这宛如永无止境的等待似乎也在不断折磨着自己主人脆弱的心。
就这样一路往下掉去吧，也许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好的。
没有幻想化，也就没有不再是自己的“自己”去伤害自己的友人。
不会有那样痛心的结局。
不会有为了带自己离开而自己幻想化的殉道者。
不知何时风声已经停止了。
也许落进了地狱？
“喂，叶紫姐，再不走就要被大哥他们落下了哦！”徐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睁开眼睛，面前是少年有些不耐烦的平凡面貌。
转过头，霜姐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似乎有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渐渐升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