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岭所见
梁双成醒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清晨的初阳穿过百叶窗。
他闭着眼，却没有预想到的黑暗冰冷。
他能感觉到身下的柔软触感，完全不是石壁的冰冷。
头还有点痛，他很清楚是因为自己服用了“天使”药剂所带来的后遗症。
“天使”药剂是一种强兴奋性的药物，要说效果的话，大概可以用五倍同等剂量的冰毒所能造成的兴奋强度来类比，
这玩意儿没有依赖性，却会直接损害人体细胞的结构。
换言之，损害的是寿命，特别是脑部的寿命。
若是用的次数多了，大概以后某一天脑死亡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他倒是不后悔在那个时刻服用那剂猛药。
就像他对叶紫说的。
徐州的过错，终究要让徐州来背。
如果不是天使药剂的短暂兴奋作用，大概已是强弩之末的他根本没可能打倒已经幻想化的霜姐。
嗯，忘了说了，霜姐，全名陈小霜，徐州支部前一任部员，于八年前天岭的探查中幻想化。
只是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活下来。
然后他睁开了眼，眼前是干净整洁的病房，病床边上，一身素白衬衣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阖，像是在养神。
男人看上去颇为年轻，大概就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未满的样子，一张脸说不上帅气眼光，可棱角却格外柔和，显得特别的有亲和力。
他的手重叠着搁在膝上，嘴角仿佛习惯性地微微上扬，晨光拂过脸庞，仿佛连上面的每根小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看起来应该是个很干净的人。
不过除此之外都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了。
这大概便是普通人所能感受到的。
可梁双成不是普通人，他也认得这个男人是谁。
只不过他现在不想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右手，想要从病床上坐起身来。
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居然都没有完成。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明明大脑拼命地下令催促，可摊在床面上的手掌只是象征性地颤抖了两下。
“别乱动，大先生说你的右手超负荷使用，在天使药剂的副作用下可能会坏掉，于是他给你卸了点关节，让它好好休息一下。”旁边的椅子上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平静的笑意。
梁双成没有笑，他转头看向男人，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话，可嗓音嘶哑到几乎无法冒出嘴巴。
“别说话，你已经昏迷了两天，大先生说暂时不能给你喝水，只能靠生理盐水来保持水分，直到天使药剂的副作用降低，”男人的眼神还是很平静，他起身给梁双成倒了杯温开水，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能醒来，想必副作用已经快过去了。”
梁双成接过水杯，微微抿了点，然后才呐呐开口：“王八……不，陆羽……”
“就叫我王八吧，你和李天渊，还有阿想不都是这样叫的吗？反正一直靠着保卫者的我也确实是个缩龟壳的王八。”男人苦笑着摇摇头。
梁双成沉默片刻，轻轻地把头抬起来看着这位019的觉醒者，然后开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你来救了我吗？”
“不是，是020的那个小女孩接了委托来救你。”陆羽摇了摇头，提及某个小女孩。
“原来如此，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双成咧开嘴颇为勉强地笑了笑。
然后他的脸色又变得严肃：“未来城出事了。”
“嗯，我早就知道了。”陆羽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四天前，未来城被一种奇怪的结界给包围了起来，我们的人都到了那结界的边缘，可是都进不去。”
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和里面的无线电通信也好，还是个人终端也罢，都已经失效；了。”
“那是032世界的具象化。”梁双成轻轻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似乎在整理着有些错乱的记忆，“它似乎获得了稳定的能量源，已经把自身的概念实体化了。”
“是秦海吧……”陆羽貌似很熟悉未来城，也没多说什么。
“然后，028觉醒应该是通过传送通道进到世界里去了，天渊应该也进去未来城了。”
陆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这一切，只是眼底的平静渐渐没去。
“我知道你们在未来城布了一局很大的棋，我知道大先生和他所代表的东西一样是这个领域的至强者，我也觉得这变化应该多多少少被他算到了，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双成突然淡淡地插了一句。
“你不相信大先生？”陆羽皱了皱眉头。
“恕我直言，他毕竟是幻想种，无论他给你们的理由有多精妙，有多无懈可击，可他毕竟是幻想种，你们真的有魄力把千万人的性命交给他？”
梁双成继续发问，然后又喝了点水。
他的嗓音逐渐清晰起来。
陆羽沉默。
“谁也没办法保证他能对我们忠诚。”
“但是既然你们敢相信同为幻想种的‘未来’，又为何不能相信大先生？”陆羽坐回椅子上，眉宇间慢慢恢复平静。
“那是因为那位没有退路可走，他已经反叛了魔王，即便他背叛我们，最后也只能被降临的魔王杀掉祭剑。”
“所以，谁都无法保证大先生的忠诚，特别是当他的智慧足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梁双成放下水杯。
“谁都无法保证他的忠诚。”他又重复了一遍。
“除了我自己。”门外突然传来淡淡地声响，门房“嘎吱”间，一团微光慢悠悠地飘了进来。
梁双成看着这团光飘进来，脸色不变，眼睛深处有些疲惫。
他尝试着发出声来：“智慧？”
“嗯。”那团光也以简洁的语言回应。
这是梁双成第一次见到这位神秘的大先生。
“我加入你们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团光悬浮在空中，声音寥远，空灵无着。
“我想找到自己的极限，自己所代表的东西的极限。”那团光微微闪烁着，“我不在乎阵营，也不在乎忠诚，我只想和那位下一盘棋。”
“我在来到这里的过程中忘掉了很多东西，可唯一记得的是我的目的。”
“我想和那位下一盘棋。”
梁双成静静地看着这团光，沉默了很久，又转眼看了看一旁同样沉默的陆羽，突然开口：“当年第三位也曾试图和那位下一局大棋。”
“可惜最后这局棋看似逼和，实则输了半着。”那团光接过话头，“‘未来'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但我只想接着把这局棋下完。”
“你并不能让我们心甘情愿把所有都托付给你。”双成直视那团光，就好像要看破那团光背后隐藏着的存在的真实意愿，“就拿未来城来说，028和032的组合让我隐隐猜到了一点，如果你的布局失败，千万幻想种，哪怕并不完全，也足以毁掉这片大陆上的所有反抗力量了。到时候就算我们把你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第一，我没有实体，除了真实的那位之外，你们无法把我千刀万剐；第二，这场布局到目前为止还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需要你提供更加详细的情报让我继续完善它；第三，我不需要你们的信任，时间会证明一切。”
那团光淡淡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根本不管梁双成的情绪如何。
“那你告诉我你在未来城做了什么布置啊！有032作为屏障，我们根本没办法了解到里面在发生什么，你又怎么落子？”
“棋局获胜的关键不在于棋盘之内，而在棋盘之外。在未来城我没有做任何布置，但很多要素早已满足，而我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尽早使棋盘之外的因素成立，二是等待。”
梁双成低下头去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一直没有说话的陆羽：“齐亚在哪里？”
“在未来城。”这次陆羽倒是答得很爽快。
“叶紫他们呢？”
陆羽突然不说话了，他看着面前这个重伤的旧友，好半天才慢慢从喉咙里憋出来几个字。
“他们死了。”
“怎么死的？”梁双成愣了愣，却没有像陆羽想象的那般悲痛。
“你走之后第二天，徐州近郊出现了梦魇。”
“哦，我知道了。”梁双成面无表情地扫视着病房里的一人一幻想种。
没有哭，更没有大吵大闹。
他的脸色平静得近乎呆愣。
然后他突然开口：“你们不是想知道在天岭发生了什么事吗？听完就快滚蛋！”
没有等回复，他自顾自地讲起来：
“我和李天渊在徐州汇合，最后决定不让其它人冒险，我们带了一个月的食物和清水进山，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当时的感觉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陆羽没有打岔，他很明白八年前是指什么。
“但我们到达深渊边上的时候，花了十天。”
“我们决定下去，可是那深渊真的深得超过我们的想象。”
“而且，当下到深渊中部的时候，我们发现个人终端的信号没有了。”
“所以后半段我们更加小心，一直利用天渊的因果域作掩护，又花了三天才下到底。”
“在渊底的黑暗里我们发现了很多尸体，轻轻踩上一脚便成了飞灰，年代很是久远。”
光芒微微闪动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呼吸。
“尸体这种东西，做我们这行的不陌生，可那么多的尸体真的没见过，特别是连腐烂的臭味都没有了的森森白骨垒在一起。”
梁双成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不知道是天使药剂的副作用终于完全褪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看得出来他很震撼。
“我们沿着白骨铺成的路举着火把摸索着走了两天，然后遇到了队长。”
陆羽没有说话。
所谓队长，当然是指八年前已经幻想化的队长。
“因为黑暗中队长的幻想种‘影子’太过棘手，我不敢冒险，只能由天渊抹去了他的因果，但他自己也丢掉了一些因果。”
“深渊里见不到太阳，个人终端的电量也所剩无几。后来，我们在白骨的尽头见到了一座庞大的门。”
“那门其实我们在深渊中部的时候，天渊就感觉到了。”
“那门真的很大，几乎有三分之一个深渊高。”
“那是神门。”“智慧”突然插话，“魔王降临时将会经过的神门。”
这个话题很沉重，沉重到在场的三人都不愿再次提及。
“我们进了那道神门，然后行迹不知为何完全暴露在了幻想种眼底，然后是长达三天不眠不休的逃跑。”
“双成的因果域必须留给‘觉醒’，所以我扛了三天，直到西北望完全失去了色彩。”他看向横置于床边的碧绿大弓，眼里波澜不惊。
“逃跑的路上我们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可惜我现在想不起来了，最后我们到了那什么‘王座厅’，刚好遇上‘觉醒’即将传送进‘世界’里去。”
“天渊去追觉醒，而我靠着天使药剂的强行激发，用拧弦箭送走了霜姐。”
“再后来我就昏迷了。”
梁双成平静地讲完一切，没有了进一步的表示，只是默默转过头去看向百叶窗外。
“智慧”沉默着飘出了病房，陆羽拉起了百叶窗让阳光完全投进房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安静地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他默然站在门后，轻轻倚靠着门框，耳畔静静地倾听着一切。
然后终于有低低的啜泣声流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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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种档案
“智慧”
序列号017
具象化形态是一点光
“未来"
序列号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