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懂
齐亚推开家门，脚步停在门槛上。
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环顾这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小空间，呆滞的目光流转，渐渐泛出几分活气来。
反手关上门，他的喉头微微动了动，眼眸呆呆望着父亲和齐盈紧闭的房门，却是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齐亚不说话，就让这诡异的寂静持续下去，直到墙上漆皮斑驳的老挂钟发出难听的撞击声。
“铛，嘎吱，铛铛。”
直到这时，齐亚好像才刚刚从不着边际的幻想中回过神来，脚步重又起始，身影在些许透进来的晨光中渐渐隐没在书房的阴影里。
房子里除了他以外，再无他人。
……
未来城的大战已经结束了足有一个月，伴随着数以百万救援人员的涌入，局势渐渐被控制下来。
最后的冲击里，未来城彻底成了一片焦土。
世界碑广场东南面的建筑完全被卷起，在肆意的狂风中被撕扯成毫无规律的瓦砾石砖。
也许从来没人想象过，这些平日里在万有引力作用下，安分待在地面上的不起眼家伙也可以有一天在天空的怒火中像花瓣一样轮舞。
它们的速度很迅捷，然而在一波又一波澎湃而至的狂潮里却宛若翩跹的蝶上下翻飞着，将整片天空都作为自己表演的舞台。
每一颗指头大小的石子飞过，都不亚于一颗子弹，擦过便是深可见骨的伤痕，一旦击中便是神销魂断的下场。
这一场末日的浩劫里，一直被许诺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平等终于被贯彻。
无论是幻想种还是人类，无论是贫民窟还是商贸商圈，都只能在这神灵的伟力下颤抖，然后在火焰与黑暗中迎接死亡。
伤亡数字暂时无法统计。
这就是政府官方目前给出的结果。
然而从目前被救出的人员数据来看，或许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反而是最好的。
全世界媒体的头条都被这场现实版的“怪物攻城”所占据。
在觉醒之潮开始临近半年之际，幻想种，这个被大多数人视为奇迹，然而也仅限于奇迹的存在，终于得到了被人类正视的资格。
在这场风波的最高点，龙渊，终于掀开了幕布，走到了这片大陆舞台聚光灯下的最前端。
唐双，潇潇，这两个未来城分部仅剩的火种，代表着黑夜里蜷缩着的觉醒者群体，终于宣告了新时代的降临。
站在全球发布会台上的他们面前摆着一只满满当当的箱子，沉甸甸的，装满了纽扣大小的银色金属徽章。
粗略地数上去，大概有数千，甚至上万枚。
其中大多数的表面都或多或少暗红色掩盖着，也亏它们的质量够牢靠，才能在这风暴后依然留存。
它们是银扣，是未来城龙渊觉醒者们所留下的不多的证明。
……
齐亚已经回到卢卡三天了。
昏迷了整整一个三月之后，被无数药物勉强拉回半条命的真实者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四月的春光里，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像一只败犬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可是小窝里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鼓励的笑容，甚至连一句骂声都没有。
齐轩消失了，在龙渊布置的数十双眼睛下诡异地消失了。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然而却也没给齐亚留下只言片语。
当知道这件事时，齐亚彻底崩溃了。
柳暮还能记起来这个男孩嘴唇乌青，双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迸裂的伤口渗出细密的血珠，然而却始终一声不吭的样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转过身来，僵硬的双手移动中，被瓦梁的阴影遮掩的脸庞渐渐缩成了一条缝。
“砰。”
轻轻的响声里，齐亚关上了门，把所有人挡在了门外，就像是把世界都驱逐了出去。
那一刻，柳暮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战场上和自己的后辈相拥而泣的时候，她曾经觉得终于看到了自己这个后辈沉默市侩外壳面包藏的柔软。
那个时刻，她曾经以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但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的此刻，在对方那漠然的双眸注视下，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不懂齐亚。
他不哭，甚至没有一点过激的表示。
他们之间仍旧没有太多羁绊可言，连这种时候想找个安慰的由头都找不出来。
她站在银黑色的铁门前，久违的刺痛感在心口迸发出来，满头黑发耷拉着，一如其主人的心情。
她还需要进一步了解自己这个后辈，不管是出于前辈的责任感，还是作为学姐对于未能完成对学弟的承诺的愧疚感，她都需要做点什么。
微微垂下眼帘，黑色的裙摆伴随着脚步的移动骤然前摆，隼展开翅膀，带着她从狭小的窗飞向灰暗的天空。
……
拉上窗帘，关上书房门。
齐亚倚靠着墙壁，双腿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身躯一点点顺着墙根滑落，红色的痕从他乌青的嘴唇边滑过。
黑色的大毡帽滚落到地上的灰尘里，帽檐垂落，渐渐变形。
沉重的呼吸声里，齐亚深凹的眼窝里光辉渐渐褪去，手指扣动着艰难地把墙角的火盆挪了出来。
他艰难地靠在书架上，勉强撑起自己的脊背，不让那里的七处针线迸裂，额头细密的汗珠滚落，顺着瘦削的脸庞一路下行。
右手轻车熟路地在书柜里翻到了某一本书。
他取下它，哗哗的翻页声里，火盆里的烛火渐盛。
突然，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曾经做过笔记的那一页上，零点还是在对着郑吒说着一直到死。
他做的笔记也还在，诚如彼之所愿。
然而不知何时那下方都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内容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六个字，诚如彼之所愿。
齐亚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明灭不定的火苗里只能看到有某种情绪正在迸发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双手拿住，两股反向的力道作用下，书被艰难地撕成两半。
接着是第二次撕扯。
书页的质量不算好，更谈不上什么胶皮珍藏，撕起来很容易。
被撕去的书页一张张飘进火盆，顷刻间飞舞成火炎的蝶。
齐亚怔怔地往火焰里塞着燃料，也许是被烟熏的，他深陷的双眸眼角，渐渐有着点点反光。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哭了。”他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别的谁听。
“果然还是做不到。”
他仰靠着墙壁，脑袋看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面前火焰吞噬着书页，发出得意的嚎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