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枪炮声随着太阳的升起,像雾气一样烟消云散。在洛塔尔的印象里,自从前线进入胶着状态后,这在帝国军队发起的所有攻击行动中,这次算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帝国的攻击行动像以往一样依旧归于失败,洛塔尔不清楚这次又有多少帝国士兵被消灭掉,但盟军这边的情况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
枪炮声虽然逐渐归于沉寂,可寒冷的空气中却开始回荡着令人难受的呻吟与哀嚎。受了战伤的盟军士兵倒在战壕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医生、药品现在都进入了紧缺状态,一些本来可以救活的伤员,现在也只能任由他们倒在地上,就像那个中年士兵一样,等着生命之火一点一点熄灭。一名随军牧师在行将就木的伤员身旁念起了经文,伤员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抓着牧师的裤脚,仿佛那是可以拯救他生命的希望所在。可是伤员并不知道,随军牧师也付了重伤,白色的牧师袍上尽是血迹,牧师的手按着腹部,那里的红色还在不断扩大。
在前线的两年时间里,洛塔尔对这种场面虽然还说不上已经看习惯了,但只要不去刻意盯着那些令人胆寒的伤口,内心的煎熬多少还是可以忍受。从来到战场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了原来人会那么简单地死去。一颗只有小拇指顶端那么大的铜制弹头就能置人于死地,甚至微不足道的蚊子都能一个人染上痢疾,然后夺走他的性命。
有过正在吃饭的战友被敌人的狙击手一枪爆头的事,也有过对腿被击中无法行动的人见死不救的事。然而,这却是一个最最单纯的世界,如果想要活下来,只要把敌人彻底杀死就行了。
洛塔尔在战壕里徘徊,四处寻找着伊丽丝的踪影。他很担心女孩的安危,无处不在的伤员更是加重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洛塔尔很想知道伊丽丝在什么地方,可斯洛杰消失后就没有再现过身。而且,就算问别的士兵,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可千万不要死啊……)
每看到一具身材矮小的士兵尸体,洛塔尔都会翻开盖尸布看一看,如果盖尸布下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就会轻轻地吐一口气。
三零八阵地很大,为了在敌人即使攻入战壕后也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战壕坑道被挖的纵横交错。就在洛塔尔觉得自己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他看到伊丽丝一动不动地靠在一处后方战壕的角落里。
女孩的姿势有些不妙……
洛塔尔急忙跑到伊丽丝身边,原来女孩只是睡着了。
这下放心了,她看上去没有受伤。
只是伊丽丝的脸更脏了,有些泥土好像是不久之前才抹上去的,还没完全干透。不过,伊丽丝的脖子倒是非常的干净,洛塔尔看到一块白皙的皮肤从围巾下面露了出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伊丽丝的脸和衣服简直脏得没法形容。
伊丽丝现在全无防备,她睡得很沉,虽然战斗已经结束,可阵地上并不安静。看来经过昨天一夜的战斗,她真的累坏了。
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们此时正忙着清理战场,阵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就算待会儿多出来一具,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洛塔尔心想,如果斯洛杰还在的话,肯定会催促他赶紧动手。
自己并非不想动手。
只是他现在更想知道,在肮脏的泥土掩盖之下,伊丽丝真正的样子。
(我不能连杀了我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洛塔尔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如果要看到伊丽丝的真容,就要拂去她脸上的污泥。不过洛塔尔并不想打扰伊丽丝的睡眠。仔细看的话,女孩长长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爷爷以前告诉过他,这是人在做梦时的表现。
她在做怎样的梦呢?
梦境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
是缤纷的乐园?还是残酷的战场?
洛塔尔想起了小时候玩的猜谜游戏。每到过节的时候,村子里就会在村中心的广场上竖起无数的旗帜,每一面旗帜上都画着提示图案,谁先猜出图案的意思,谁就能获得一罐蜂蜜。
洛塔尔每年都能获得好几罐蜂蜜。
他会把成色最好的蜂蜜挑出来,送给私塾的老师。私塾老师是一个从城里来支教的年轻女孩,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希望老师在接到蜂蜜后,会开心地摸摸他的头。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了谜题的少女,她不会给出提示,就算解开了谜团,也不会得到任何奖励。
但洛塔尔还是忍不住想要了解她。尽管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在第七天结束之前杀掉伊丽丝。
至少,让她活到那个时候吧……
一阵寒风吹过,围在伊丽丝脖子上的围巾又被吹开了一个口子,洛塔尔小心翼翼地把围巾重新围好。
女孩轻轻地发出了“嗯”的一声梦呓。
还好,没有醒过来……
不过,就算醒过来也没什么关系吧……
洛塔尔有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