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部的士亮着“有客”的牌子从我们面前毫无怜悯地一闪而过时，时间已经是午夜零点三十七分。
身后的大楼依稀还有灯光透过夜幕模模糊糊地洒下来，像是被睡意折磨纠缠着、含糊不清的目光。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小晴侧过头朝我抿着嘴笑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完全看不出加班到深夜之后应该有的疲倦和携带……那一瞬间我多少有些嫉妒这些年轻人的活力与冲劲。相比起来，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面临遗弃的购物袋……四处脱线、满是裂纹。
“觉得累了？”小晴抓住了我眼底闪过的无力，乖巧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黑巧克力，“补充点精神？”
“谢了。”我本能地拒绝，轻轻推开。
“别客气，就当是我的答谢。”小晴偏着头想了想，“刚刚如果不是你主动承担责任，我真担心主策会强制我们留下来通宵加班。”
她的长发真是漂亮，那是和夜晚不一样的黑色，自然而然地垂在肩头；一缕细小的发束完成小钩，在她额前一侧若无其事地荡啊、荡啊。
“他……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我想了想，还是接过女孩手中的巧克力。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味蕾泛开，就像是主策单独将我留下时的态度。
“再搞不定就滚。”他站在关上门的会议室里冷冷地拍击着桌面，不用担心其他人会听到他的愤怒，“你的脑筋是不是已经僵化了？一点有效的意见都提不出来？”
僵化？确切点说……是累了。
我咀嚼着巧克力，嫉妒羡慕地看向小晴……她在原地尝试着左右脚轮流站立的游戏，一个人充满好奇、精神满满。
如果让这些年轻人独立面对主策，独立面对主策的严苛、暴怒、毫无怜悯与同情……小晴突然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打断内心充满恶意的揣测。
“这里好像的士很少……我们要不要？”女孩子询问式地看向我，目光中隐约有些不安。我刚刚沉思的样子吓到她了？
“也好。走过前面那个天桥，去到这条高速路的对面，的士可能会多一点。”我看了看表，“顺利的话，十五分钟之后，也许就能打到车。”
时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我们走到天桥上就花费了差不多十五分钟。
“奇怪。”我喘着沉沉粗气，“以往的时间不需要这么久。一直是十五分钟左右。”
“也许城市在变大。”
“城市在变大？”我匪夷所思地望向小晴。女孩子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露出小虎牙。
“比喻的说法。”她将目光轻轻移开，“说不定，这个城市有自己的生命，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时候，一直在悄悄生长……”
有意思的说法……城市是一只我们压根不了解的野兽，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时间里悄悄生长……但是，它以什么为生呢？
它依靠什么活下去，并且不断长大？
我有些失神地看向小晴，女孩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
“不知道……也许，是靠我们流逝的生命？”女孩耸了耸肩，“我觉得来到G市以后，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天桥上夜风呼啸，小晴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得如同把握不住的时间。
“因为加班的缘故吧。”我按了按自己不争气的胸口，极力调整着呼吸……比起眼前的女孩，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正在老去的无奈。
以往一个通宵就能敲定的策划方案，现在需要三天、也许更长的时间。
以往一杯咖啡就能刺激出的设计灵感，现在就算在洗手间里挣扎着呻吟，也迟迟不见踪影。
更不用说，加班之后的那种疲倦……像是参加完一次马拉松之后，全身酸痛着快要散架的疲倦。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在提醒着我自己的老去，快要被这个城市抛却的无可奈何的老去。
交谈在我的呼吸声中悄然中断。
从天桥上走下去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各怀心事。
天桥的这一头的士要比想象得更多。小晴很快就拦住了一辆空车，朝我挥了挥手。
“明天见。”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一块巧克力递给我，“你还要等车，这个，拿着吧。”
我接过巧克力，打量着女孩……倦怠的神色和抑制不住的呵欠悄悄从她的身体里挣扎出来……她已经开始疲倦。
“明天见。”我看着她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夜晚的清冷隐隐约约散开了一点……手中的巧克力隐约有些异样的诱人。
四周的世界安静得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梦。的士在空无一人、也空无一车的街道上飞快地向前行驶。
小晴的目光跟随着四周的世界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这是她居住的城市，是她想要立足、然后扎根生长的城市。但是这个城市在这样的夜晚变得不合理的空旷、巨大起来。
它就像是一只突然开始生长的可怕怪兽，破壳而出、然后飞快地长大。
计价器上的价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惊人。小晴本能地扭头看向司机，想要问清缘由……但是她没看到司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如同巧克力一般悄然融化的人形。
那张面孔上没有五官、没有神情、没有任何能够记住的东西……只有一大片模糊，融化着向下流淌的模模糊糊。
小晴想要尖叫，声音却在嗓子里搅成黏黏糊糊的一团。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如同热火上的巧克力一样，慢慢地融化……融化在越来越黑暗的夜色里。
“这个城市拥有生命，而且悄悄生长。”我一个人走在冷冰冰的夜晚的街道上，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小晴留给我的巧克力，“但是并非以已经流逝的生命为食……它更喜欢的，是鲜活的生命。”
巧克力顺着食道滑下的最后那一刻，我感觉到有年轻的生命力在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重新生长出来。
像小晴那样，不知疲倦、永远好奇的、年轻的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