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民并不精擅手工，他们出门除了依靠自己格外宽大的脚掌之外，最常用的则是雪地狼拉的橇车，所以马车这种东西本是不存在雪原上的。
是朝沐自己寻了材料敲敲打打，尽管没有漏风，但多少有些简陋。
朝沐坐在车前驾马，她不敢驱的太快，车下没有轮子，用的是宽大的滑板，速度快了容易侧滑，她倒不怕伤到自己，主要是担心车上的燕来。
小心地把车停在一处背风的坡下，女人翻身下马，抚了抚白马的鬃毛，从怀里摸出一根胡萝卜递了过去。
马还是那匹马，当初离开大雲城的时候星辞送给她的，寻常马匹能活三十岁，但壮年期大概也就三到十五岁之间，不过这匹白驹有妖兽血统，尽管跟随朝沐已经十几年了，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但依旧神骏健壮，拖着马车逆风行雪并无不适。
安抚了一下马儿，朝沐转身走向后面的篷车，掀开门帘，就看到燕来坐在最靠里面的位置，抱着胳膊在那儿抽鼻涕。
“饿了吗？”朝沐问他，话语很短。
十年过去了，朝沐早已不再青涩，与冻龄的燕来相比，他们现在看起来远没有“一辈”那么大的差距。
不过，可能是因为十年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阔别这么久，对待这场重逢，朝沐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对他的一切，总之，她很紧张。
燕来就没这个问题，他的时间断点还在大乾宫。
当然，他也有需要适应的地方，如今的朝沐，对他来说在各种意义上都有些不妙。
吸了一下鼻涕，燕来叹口气：“想吃铁锅炖大鹅。”
天冷了就是想整个大锅！
朝沐好笑地摇了摇头：“等到了烧雪城，那里应该会有。”
烧雪城，是当年唐国在雪明州的边境城，是北部行商的枢纽，也是抵御雪族南下西进的桥头堡之一。
不过，这也都是当年的事情了。
“烧雪城，现在是姜镇北的了，是吧？”
燕来坐在车厢里，一边问，一边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往边上挪了挪，还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朝沐上来说。
朝沐当然不会拒绝，她拢了一下衣裙，轻巧地跃上篷车，动止间，衣衫紧贴着身躯，显出蜂腰高峦，一片绝景。
大冷天的，给燕来老脸看红了——他本不是纯情的人，奈何眼前这个摇曳心神的，可是朝沐啊。
朝沐倒好像全无察觉，她拍了拍身上落着的雪花，很自然地坐在了燕来身旁，车里狭窄，薄薄衣衫下的藕臂就紧贴着燕来的胳膊，除了温软的触感，还有一股冷冽的清香也朝着燕来侵袭过来。
这妮子……以前是有体香的吗？
朝沐坐好了还不算，又很是随意地拉起了燕来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掌握住，一点点给他送去温热的灵力。
燕来很不适应这种被朝沐拿捏的感觉，他似是要反抗地咳了一声：“喂……”
“嗯？”
刚出声，朝沐就已经侧过面庞看向他了，离得近，这一偏头，温热湿香的吐息就吹拂到了燕来的脸上。
立马把燕来的下文给堵了回去。
女人一手攥着燕来的手掌，一手轻轻拂起鬓角，就着燕来刚才的话说道：“我也是前阵子离开不夜王城才知道的，姜镇北实际控制了摩多州全境，除了原本的凌雪军之外，他还加编了四个万人兵团，几乎全部都陈列在西南边境，摆明了提防李复，反倒是雪明这一边，凭借着多年打出来的威望和巧妙的手段，他居然和雪族人做起了生意，从唐国进口粮食和织布，从雪族收购皮毛和珍稀的药材，烧雪城现在是整个十二州北部最重要的商贸城市，繁华的很呢。”
寥寥数语，就显出了整个北境的动荡，燕来轻叹口气，戏谑一笑。
还真是不爱吱声的，最喜欢憋个大活儿，姜镇北、林岸风、李相、曹神功，都是。
“所以，我们是要从烧雪城南下，从青叶一路穿过神安，回大雲城吗？”
路途有些遥远，大雲沿海，雪明则在天下至北，这是要贯穿一整个大陆的。
“不，我们从青叶到伽罗，我打听过了，南北金鼓道路通畅，等穿过伽罗州，到了桑禾，我们就可以乘船南下，再搭乘楚夏的海船直接到大雲城，免得去翻越泰巍州的崇山峻岭……”
朝沐说完，顿了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转眸盯住燕来：“当然，我们也可以从神安走洛州，再乘船下，也是方便的。”
神安州的大战对朝沐来说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但对燕来，还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她是在顾虑燕来的心情。
“你怕我触景伤情？”燕来斜眼瞄她。
朝沐笑，摇摇头：“盖世天尊还在重天城，李复有礼，为它的身躯修了石基，名号就叫盖世天尊，受香火祭祀，如果走神安的话，可以顺路去看看它。”
人间千年出了燕来，狗界千年出一个盖世天尊，老狗虽然没有什么妖族血统，也没什么修为传承，但天数所致，确也横压一世，是绝代的狗雄，对得起“盖世天尊”这个名号。
仰头望了一眼马车的棚顶，燕来砸了一下嘴，午门前，人狗相背，没有一丝迟疑，人和狗都很淡然。
不就是死吗。
尴尬的在于……妈的怎么又没死成？！
二十五年前，李翀把李望兮送到了不夜王城，他对燕来的解释是，这是李衡用来安抚不夜王城，便于开战的信号，对自己的解释则是自己的妹妹命数无多，他不想让燕来看着李望兮死，送去不夜王城也是断了他的念想，当然，十几年之后，李翀也逐渐正视了自己，他就是单纯地在利用李望兮，裹挟燕来助他兵变。
那是燕来第一次“死”，全世界包括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在不夜王城活下来。
后来重出江湖，在青叶州，以残躯迎战荀歌，燃烧殆尽，坠入大江，本以为这回总该死了，他连我剑道都传给朝沐了！
没想到，就循着他最后最后的一缕残生，朝沐不远万里，追寻他来到了清袖山——他不得不让自己再活下去，在李望兮之后，为了另一个女人。
到重天城，所有言传的宿命都在昭示着，这里就是他的终局，是他的最后，是着一路颠沛流离的归宿……
妈的，又活了！
可不是我诈你啊盖世天尊，我这命硬的像条狗一样！
燕来沉吟了一会儿，如今没有械王灵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修为可言，时间略久，寒意入体，他甚至抖了抖。
“从济云走青叶，到神安下洛水，绕过伽罗，从桑禾去澹海吧。”
男人抽了抽有些冻红的鼻子，笑道：“虽然不长，但我现在也不是差时间的人了，回家的路可以走得慢一点，反正总能到的。”
朝沐面露微诧，温润的眸中倒映出自她认识燕来，从未在男人脸上见过的神采。
朝沐忽然明白，这十年的等待并不是一种“挽回”，燕来拼上了他的一切，为所有人打开了“未来”，而这过去的十年，则是朝沐为他开拓出的前路。
虽然她从未在意过自己那五十年的阳寿，但这一刻，她由衷地为彼此互相的搀扶感到满足。
“嗯，”朝沐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听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