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溪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飞机上,窗外是宽阔平坦的停机坪,八月初的热气蒸腾而上,扭曲着眼前的空气。
突然,一根坚硬的棍子从后面敲到了她的头。
“痛!”
她贴着窗户转过身子,一根木质的大杖立在自己眼前,而其主人正垫着脚,往行李架上塞东西——一个灰色的箱子,上头蒙着蜂窝一样的盖子,这特殊的造型不禁让沉溪多看几眼,她注意到,箱子中似乎有东西在震动。
那根法杖根本就是齐眉长棍,尖端和末端都有类似树瘤一样的膨大结构,令人稍微有点膈应。
娇小的法杖的主人瞥了一眼自己,随后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身边。
她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刘海后头箍着一条皮质的发夹,发箍两侧末端缀有鲜红的蝴蝶绳结,光看这发型,她真是像极了所谓的“巫女”。
“你是施法者?”
沉溪先用中文问了一遍,见对方脸上满是疑惑,就又用英文再问了一遍。
“嗯。”
“那……既然是外国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小县城?”
“航班莫名其妙停飞,转机。”
对方抬起头,用纯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沉溪,就又埋头摆弄着自己的任太堂游戏机。屏幕里,她正扮演着为一个捉虫少年,在虚拟日本的关东地区捕捉各种节肢动物。
“你也是施法者吧?”
少女把法杖抵在前一个人的座位上,又拿出一个靠枕放在脑袋后面,就这么抱着法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嗯!”
李沉溪回应道。
“要去MMIU?”
“没错!”
“那还是趁着飞机还没开回去吧,你这种程度,去不到半个月就要退学的。”
就在这时,一对母子上了飞机,坐到了两人的另一侧,儿子约莫是三四岁的样子,手里正抓着一个蓝白相间的鸽子玩偶。
但看他的脸色,却是不太高兴。
李沉溪完全无视了少女的忠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母子。
“松不松手?”
母亲扯着那个玩偶,一瞬之间,沉溪好像有点眼花:肥肥胖胖的鸽子玩偶,似乎露出了凶恶的神情。
“不要!!!”
儿子则是发出尖利的嚎叫,一时间,除了沉迷游戏的少女,整舱的人都看向这里。母亲见状,老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也只好暂且先松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等下了飞机,我就给你丢掉!”
原来是小孩子顺走的赃物。
“好像很有意思!”
李沉溪相信刚刚玩偶的“变脸”肯定不是偶然,她稍一冥想,身体中的灵力朝着双眼会集。再睁开时,就见着一个小小的灵魂蜷缩在玩偶体内,宛如一抹纯白的火苗。
“你看,那个玩偶被人施了法术……”
飞机里响起了准备起飞的提示音,少女不耐烦地把游戏机收入袋子里,放在小桌上。出于礼貌,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那对聒噪的母子,只不过,她并未看见玩偶内有什么魔力。
“太弱小的魔力,我都注意不到。”
蕴含着魔力的玩偶之类的东西,其实并不少见,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和千禧年初,这种玩具风靡过一段时间。当初打出的旗号是“有生命的玩具”,唯一的问题是,玩偶体内的魔力储备实在是太少,几个星期就会完全消失,变回普通的布偶。
结果就是小孩子们哭着大喊“我的宠物死掉了”然后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玩具生产商也在家长的律师函下被告到破产。
飞机沿着跑道准备起飞,强大的推背感让李沉溪有点心慌。
“第一次?”
少女看着面色苍白的李沉溪,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出两片口香糖:“要吃吗?”
李沉溪刚伸手去接,飞机就在起飞时一阵颠簸,这跟出海时遭遇风浪很相似,她下意识地抓住“船上的栏杆”,然而抓着的却是对方的法杖。
一丝小小的羞耻感在她的心中蔓延,随后,这些抽象的情感化作丝丝黑线,从自己的心脏处飞出。
“诶,那是?”
“什么?”
“黑色的线,你没看到吗?”李沉溪干笑几声缓解尴尬,接着剥开口香糖上的锡纸,“谢谢,说来,你也是MMIU的学生吗?”
“嗯,清水亚纪,就读一年,目前还是大一。”
她从腰包里掏出学生证,证件照上,她还留着充满日本色彩的公主切发型,不似如今的短发。
“李沉溪。”
不过现在还是大一,也就是说……
“留级了?”
“什么留级!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弄得延后升级而已,你应该也是出身施法者世家,想必也是事情多多吧?”
“嘶……也、也算吧。”
李沉溪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场景:飞机已然离开地面,在这个高度下,整片县城就像是用来占卜的乌龟壳一般。她还想再看一看,白云却从上而下灌进了周围,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在窗户的倒影中,她突然发现,男孩手中抱着的玩偶,好像比登机的时候大了一圈。
手心里传来麻痒的触感,黑气接连不断地从自己和亚纪的体内飘出,李沉溪刚想仔细看看它们到底要飞去哪里,灵视法术就失效了。
“从这里到蒙大拿可得十个小时,我劝你最好是睡一睡。”
“我几个小时前才刚醒……”
谁知清水亚纪却白了她一眼,就拿着法杖指了指上面:“不是跟你说话。”
从登机开始,上头的箱子就一直很不安分,透气的大箱子里好像装着什么生物,偶尔冲撞一下箱子,引起小小的震动声,莫非……
“是你的使魔——”
亚纪立刻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使魔可是不能带上飞机的,它们和宠物一样,需要办理特定的手续才能被“托运”。但许多的使魔本身性格暴躁,也有不小的破坏力,所以这个手续的流程和费用,可能超过机票本身。
“安分一点!”
亚纪甚至因为太过紧张爆出了关西腔。
等飞到了合适的高度后,亚纪才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手,两人都因此大汗淋漓,连空乘走到自己身边都未曾察觉。
“两位?”
““没事!””
异口同声。
“打扰了,请问要不要饮料呢?”
““可乐!””
空乘临走时,还以为这俩人是一对姐妹。
不过,两人此刻都是瘫倒在各自的位置上,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毕竟被抓到可就是五到十年的有期徒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坐长途大巴和出海时一模一样,周遭的人们总是谈论着那些事情,后座的两个人为了孩子的学籍问题差点在飞机上吵了起来,隔壁那对母子的斗争也从未停过。
亚纪早就戴着耳机睡着了,留下经验不足的李沉溪独自应付这些噪音。
“再有个一小时应该就能见到她了吧……”
不知不觉,飞机已经跨过了辽阔的太平洋。
“耶,好厉害……星遥的魔法……最强……”
李沉溪上下眼皮合在了一起,发出小声的梦呓。
另一边,亚纪却被一股急促的尿意激地醒了过来,她摘下耳机,使劲晃了晃脑袋,一看窗外,月亮高悬在晴朗的空中,视野下方则是云层。
“月亮……嗯,这家伙在叨叨什么?嘛,算了,先去卫生间……”
起身后,她才发现隔壁的母子不见了。
果然,卫生间里显示有人,都不用仔细听,里面就传出骂战的声音。
“真厉害呢,一个玩偶能吵到美国。”
她嘀咕了一句,随后用指关节叩打着门:“用不到厕所的话,可以去外面吵吗?我这里还蛮急的。”
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后,门“啪嗒”一下子推开,两人扭打作一团,双双跌在地上。亚纪也不是什么女菩萨,自然不想掺乎别人的家事,她面无表情地进了卫生间,把门锁好。
“嗯?”
卫生间的角落里,那个天蓝色的玩偶静静地躺着,一双纽扣制成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亚纪看着如西瓜子的纯黑纽扣,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毛。
“这不是那个小鬼喜欢的布偶,没有带走吗?”
穿好裙子后,她弯下腰欲捡起娃娃,指尖却在距离毛绒玩具还有几公分的距离停下来。
体内的魔力被强行抽出,沿着手指灌入娃娃填充着棉花的肚子里。
“不对!”
“咔——咔咔——”
尖锐的鸟鸣响起,玩偶肥胖的身躯两侧展开翅膀,脖子也诡异地伸长,它双翼蒲扇之间就飞到了亚纪面前。
纽扣眼融进了棉布里,萌生出了闪着寒光的焦点,亚纪的咒文还未念出,怪鸟仰头就是一啄——魔力特化了柔软的鸟喙,亚纪只感觉自己是被外硬内软的木槌狠狠砸了一下,如果再给它适应魔力的时间,可就不是这种轻伤了。
“是荒魂!”
另一边,还在座位上的李沉溪也醒了过来,原因无他,上面那个大箱子实在是太闹腾了。
“什么情况……”
未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清水亚纪装在箱子里的使魔就“刺啦”一下破开了禁锢,黑影发出频率极高的嗡嗡声,盘旋在舱内。绕了几圈确定好主人的位置后,使魔调转枪头,以剑鱼般的速度冲过走廊。
“怎么回事?”“好吵——”“那个是虫子?!”
机舱内顿时乱作一团。
漆黑的不明生物掠过母子头顶,用其坚硬的几丁质头壳撞碎了卫生间的门。
里面的亚纪正一只手揪着怪鸟的脖子,另一只手挡在身前,防御它双腿钩爪的攻击。
“小虫!快来救救我,我要被杀了!”
外形如同独角仙一般的黑色巨虫展开双翅,化作翼展可达一米的骇人之物,它伸出最前端特化过、犹如钳子一般的附肢,骑枪似得刺入玩偶体内。
打退荒魂之后,小虫鼓动着双翅停在亚纪手臂上,它的一对复眼从眼眶中弹出,360度无死角地观察周围的地形。
“那是……亚纪的使魔?!”
李沉溪完全地醒转了过来,她一把抓起亚纪的法杖,暗自恰决开启灵视。
奔跑的响动引起了机组人员的注意,等她们从头等舱过来时,只看见过道里一片狼藉,人们惊慌失措,都用各种能当障碍的东西武装自己,甚至有人打算拆卸食物板。
“亚纪!接着!”
法杖当时易手,亚纪丢出小虫,自己一个漂亮的前滚翻逃出了厕所,李沉溪从后面上来,重重地关上已经开了一个大洞的门。
“小虫,防御特化!”
亚纪用树瘤法杖在空中摆了一个圆弧,小虫就将腹部紧紧贴在破洞上,同时,它的身体快速蜕皮,黑色的外壳剥离之后转移到腹部彼此嵌合,发出暗金色的光芒。
“这里发什么事情了?”
空乘慌张地走了上来。
“一时间很难解释清楚,总之这个里面现在关着一只荒魂,机组里面应该有施法者吧?”
按照常理来说,长途的交通工具上都会配置一定数量的施法者,来应付可能产生的危险。
“你们是……”
“MMIU的——”李沉溪脱口而出,又觉得哪里不对,“——的未来学员!”
“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呼……”亚纪重重地靠在了墙上,“帮大忙了。”
“这个就是你的使魔啊?”
李沉溪兴致勃勃地戳着虫子的背甲。
“也不能算是使魔,是清水家‘虫之巫女’相传的操虫术。如果你以后选修日本的宗教史之类的课,老师可能会提一嘴吧。”
“好厉害!”
“每个施法者家族都或多或少有点绝活吧?你不也是家传的?”
亚纪检查着中空的树瘤,这个膨大的尖端,应该是给虫子休息的地方。
怪鸟还在往外拼命撞击,但防御特化后的小虫简直固若金汤,照这个趋势,恐怕等飞机落地,它都撞不开门。
一位身着蓝袍的巫师被带了过来,他示意亚纪撤去小虫。
“还是等下飞机再来吧,毕竟我也不知道那玩意是啥。”
亚纪果断拒绝。
“你们两个还都是学生吧,没有和荒魂战斗过也算是正常。这些东西不能以常理揣度,你的使魔能封它一时,却应付不了可能的变故。”
蓝袍法师露出一头红橙色的卷发,亮出了自己的驱魔执照,上面显示他早在五年前就开始服役了。
“那好,请。”
但在开启灵视的李沉溪眼里,这个男人的身上好像隐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再仔细看,将所有的灵力集中一点,观察着男人的面庞。
无数刀劈斧凿的痕迹:鼻子里面有明显的填充物,嘴唇做了植入处理,脸颊上也有动过刀的痕迹,拔了两颗牙齿造就了酒窝……
“这个人是冒充的!”
“什——”
电光火石之间,蓝袍法师的手已经触摸到了门框,黑气从袖子里逸散而出,里头的怪鸟闻到这负面的气息,登时暴走起来。
他刚想功成身退,就被小虫一击打倒在地,脸颊重重地在地上摩擦着,玻尿酸都喷了出来。
然而,怪鸟已经进化成了一人多高的巨兽,此刻,它扬起坚硬如钢铁的鸟喙,发出铜锣似地鸣叫。
“怪物!”“快逃!快逃!”“趴下!”
无休无止的黑气从每个人的体内飘向怪鸟,它每吸收一点,实力就更强一分。
“它会吸收负面情绪变强!”
“哈?!”
没有开启灵视的清水亚纪自然是看不到这些。
黑气的终点是荒魂的背后,也就是电子玩偶植入嵌入式计算机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飞机会被撑爆的!得破坏掉那个‘器官’!”
“什么玩意,你说清楚啊?”
李沉溪没等对方回话,就发扬了自己在村里上树下地的本领,脚踏墙壁跳到了怪鸟身后,她抬手一拳砸向黑气的聚集点,可荒魂经过这么多魔能的强化,早就是铜皮铁骨,寻常方法伤它不得了。
“算了,小虫,攻击特化!”
小虫嗡嗡飞上天花板,其腹部多余的甲壳散开,在体液的润滑下形成一层层鳞片——每一片都是“工”字结构,它们转移到头部的巨角上,形成了长达四十公分的突出物。
同时,两片翅根往下折起,让身体变成流线型的设计,螯足向前屈伸,牢牢抓住头甲,进一步增加贯穿能力。
这架势,就好像是正在进行正面冲刺的重骑兵一般。
“呀!”
亚纪高高跃起,用法杖的末端轻碰一次怪物,接着借力旋转起跳,一个后空翻回到了安全区域。
被击部分只留下些许粘液,但这些粘液散发出的信息素,让小虫极端地兴奋起来。
它螺旋地刺入怪鸟腹部,发出金属相碰令人牙酸的声音。
“太硬了,没法造成伤害!”
李沉溪又揍了玩偶后背好几拳。
“你别用拳头啊,你是个施法者不是吗?”
“这地方也没水给我施法啊!”
李沉溪倒退好几步,心如乱麻,忽然,她发现有一个地方有水,而且很多。
厕所。
她从身后拿出救命恩人给的圆环,暗自念到:虽然完全不知道怎样使用,但至少看起来很坚硬,应该可以砸碎水龙头吧?
她调动全身力气,以投石索的手法丢出了魔导圆环,法器也幸不辱命,稳稳当当地砸在水龙头上,把它整个卸了下来。
喷涌的水花在李沉溪的法力下凝结成冰,冰柱把怪鸟死死按在了墙上。
“亚纪,用小虫把它吸收能量的部位破坏掉!”
“包在我身上。”
亚纪把法杖往地上一杵,来了一个漂亮的撑杆跳,在落地的同时,给荒魂的后腰位置上了粘液。
她拍了拍衣服,从手中洒出淡黄色的粉尘,这些粉尘接触到小虫,就吸附在上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加上这个兴奋剂,伤害就够了。”
杀红了眼的小虫跟随着其主人的轨迹,一个回马枪戳穿了怪鸟的身体,其力道之大,甚至连冰柱都折断开来。
怪鸟顺着过道滑到了经济舱。
“这下应该再起不能了吧。然后那家伙,就交给法院处理。”
亚纪上前再补上一棍子,保证蓝袍法师睡得香甜。
突然,远方闪烁红光。
“那是……”
怪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人群中的黑气,还在向它聚集。
恐惧、惊吓的情绪填满了它的整个身躯,连原本蓝白色的羽毛也成了幽深的漆黑。
更加可怕的是,这玩意的体型还在继续增大。
最终,它展开双翼,锋利如刀的羽毛撕开了机舱两侧。
飞机正穿过云层,机舱迅速失压。
整个机舱里唯一没系安全带的两人——李沉溪和清水亚纪,不得不死死抱住冰柱,才不至于被抛出机舱。
“要坠机了了了了了了了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