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广场的时钟敲响了十二下。我匆匆忙忙地沿着上山的路往宿舍跑去，踮着脚，提着裙子，忍受着身为淑女必须承受的苦楚。学院的熄灯铃应该已经敲过，这条路上阒无一人，只听见我自己的高跟皮靴敲打着石板路的声音。
幸运的是，自从变成这幅模样，一直阴魂不散地笼罩着我的魔咒力场果然消失了。
城雕少女贝芙丽莫名其妙地给我扔下“去调查啊”的训话，就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自顾自地往岛东北方飞走了，留下我自己面对一大滩难题。
最大的难题并不是如何瞒过别人回到宿舍。学院分配给我的房间单门别院，和其他人的宿舍都隔着一片小树林，这倒是方便。麻烦的是第二天一大早的课程。
鲸鱼城学院课程采取的是项目制。通常是四到五个学生分配到一组，针对某个课题共同进行研究和学习。我和伊迪·达达正好是同一组，研究的课题是“场的应用”。
在这个时代，“场”是魔法中比较热门的课题之一，它的解析和应用通常依赖于魔法阵。魔法阵对方位、环境和人的灵性较为敏感，因此，和其他组别不同，场效研究组有严格的碰头纪律，必须时常集中在一起，当场绘下新的法阵。
明天就是新一期的碰头时间。我该怎样对其他四人解释这幅模样呢？
在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踮着脚摸进宿舍里。
房间依然充满着年轻男子熟悉的气息，打开起居室的灯，查看了下书桌。被谨慎地伪装成书架挡板的日记本看来没有被人动过。
我捋了捋缀满蕾丝的洋装裙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开日记本。
日记上记录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是来到鲸鱼城后参与研究的学习笔记。只有最近三天的记录中，关于凶手的猜测才多了起来。
有人在针对我施法，要置我于死地。为什么？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因为什么事情与人结过怨，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一个多月来我已经调查过了，整个学院几乎没有与我家乡有关系的学生。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是旧怨。
难道我在学院接触了什么秘密，以至于要被灭口？
并没有。我在鲸鱼城学院唯一的工作就是学习和研究，而场效的研究是公开的，能够接触的也是图书馆里人尽可查的资料。除非……
除非我的魔法天赋威胁到某些存在。
嫌疑落到和我接触最多的一群人身上。
我丧气地用双手拍打起自己的脸颊，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女生味十足，连忙垂下手，站了起来。
桌旁的书柜门敞开着，嵌进去的镜子正好对着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脸上觉得有点发烧。
两条黑色麻花辫垂在肩上，前额的发丝梳成流行的斜刘海，稍微挡住了亚麻色的左眼眸，若隐若现的魔光从发丝中间露出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果然，已经不是人类了。镜子里的娇小女孩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精致的鼻梁显得有点高，脸庞是典型的希腊式鹅蛋脸，嘴唇却显得暗淡发白，而且总在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总体说来……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少女吧。
我绕过镜子，从书柜取出一张合照。
照片上，古斯塔夫躲在离镜头最远的角落，不尴不尬地微笑着。他留着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一缕马尾，眼睛却是相反的黑瞳。
瞳色和发色差异太大，也不能搪塞别人说我是古斯塔夫的妹妹。那么，假如说我是自己的同居情人……
那样还得捏造一个学院里的身份，不然以这个身体四处晃荡，早晚会引来学院生活处和安保部的注意。
我的目光落到照片的其他角落。小组的学生组长伊迪·达达站在我背后，露出一副保护人的表情，黑黑的脸庞上照例挂着总擦不干净的汗珠。他的旁边是罗克尔，这个苏格兰姑娘举着一支巨大的魔效油画笔，金色直发，碧绿的眼眸，嘴角总是很严肃地抿着；罗克尔的身后是安东，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国男孩，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睁不开；最后一个人是杰克，虽然起了个男孩的名字，却是个大大咧咧的美国南方姑娘，褐色的卷发下露出一副大墨镜——这东西她几乎从不摘下。
我把照片放回原位，想起了什么，又连忙坐回了书桌前，摊开日记本，将四人的名字逐个写了下来。
伊迪会是那个人吗？
罗克尔是吗？
或者是安东，这个中国人是我们中间最神秘的一个，貌似懂一些鲸鱼城视为异端的东方魔咒。
杰克……算了，我不认为这个傻大姐会作出这种事情来。
不对，这个小组还有第六个人。
我从日记本的夹缝中摸出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记录的是一个文件序列号。
在昨天早些时候，从学生处转来一份行政复议，据说是有别的学生申请转系，申报了我们这个研究组。因为复议要到下周的自治会议上才会讨论，所以我并没有立即去下载这份文件。
课题研究刚开展一个月，实际上还处在学习大学公选课程的过程；而课题研究都是在考上鲸鱼城之前就提前申报的，开学短短一个月就要求转系——从情理上说，有点可疑。
会不会跟我有关系？既然我中了石化咒的传闻似乎在学院中有了一点名气，冲着我而来的可能性更大。
我翻出魔咒教科书，记住了其中一道魔咒，将它和文件序列号一起念诵，在脑海中释放出来，调出上传到公用脑库的文件。
我看到了转系申请。我认得这个要求转到我们研究组的学生。
是深津真朱。
十
激烈的敲门声将我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惊醒过来。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扶着床栏爬起来。身上怪不舒服，背脊上都是冷汗，看来昨晚我是和衣睡了一宿。
双脚刚放到地上，突然感觉到大事不妙。光着的脚板比平常要小。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了女儿身。
“古斯塔夫君！”门外的叫喊声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小组研究约好在9点开始的，现在都快到午饭时间了！”
“伊迪。”我小声提醒自己，连忙整理了一下发鬓，把洋装裙子扯平整，站到玄关门口，连吸了几口大气，这才一把拉开房门。
果然是伊迪站在门口。这个有点小英俊的黑人瞪大了眼睛，一连退了两步，眼看就要翻到台阶下去了，这才狼狈地站稳身体。
“对不起，你找古斯塔夫吗？”我淡淡地微笑着，努力装作一副羞涩又骄傲的小表情。
“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呃，今天有课程，古斯塔夫君迟到了，我以为……”伊迪悄悄踮起脚尖，往房间里瞥了一眼，“他不在？”
“古斯塔夫一大早就出门了，他没去研究室？”我小心地回答。
“没、没有见到他。”伊迪烦恼地敲敲脑壳，“奇怪了，古斯塔夫君应该从来不会玩失踪的。啊，我叫伊迪，伊迪·达达，不知道你……”
“菲莉西蒂（Felicity）。”我回答道，起这个名字花了点时间，最终我决定化用“幸运儿”这个外号，“你可以叫我菲莉丝。我是古斯塔夫的表妹，埃伦费斯特大学的交换生，昨晚才到岛上。”
“表妹？”伊迪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注意到他又偷偷往房间里独一无二的单人床瞄了一眼。
我嘟起嘴，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果然，伊迪忙不迭地告辞，匆匆穿过院子里的小树林，消失在前往食堂的方向。
过了半小时，我才动身离开宿舍。古斯塔夫的寝室里完全没有女生的用具，我费了一番功夫，才从《生活魔咒一点通》里找到一条魔咒，把自己原来的宽边帽变成小巧的女式礼帽。
用礼帽挡住眼眸，迈步走出小树林，听着蕾丝裙边扫过树叶的沙沙响，心想这一切还真是不现实。
但不管怎样，女装虽然有点变态，总算是有方便的一点——我可以随时前往女生庭院，任意询问鲸鱼城的女学生们，而不会受怀疑。
女生庭院的山茶花依然鲜艳，这一回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她只是皱着眉头，盯着我这一身哥特萝莉的装束看了眼。我连忙解释说自己刚从埃伦费斯特过来，还没领到制服。
“交换生吗？”她没有再盘问我，让我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神圣禁地。
古斯塔夫有一个小摆锤，用来检测魔效力场。我把它带了出来，用深津真朱的手帕使劲摩擦它的表面，然后放手让它自己找路。
摆锤指向一条幽静的小径。山茶花的丛林从庭院门口延伸到这里，变得格外疯狂。大团的紫色、粉色花朵几乎要擦着人脸。我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底，终于看到了深津真朱的宿舍。
怎么说呢，真是意料之外。
乱七八糟的衣架堆放在宿舍门口，大概是有谁想趁着晴天，把夏天需要更换的衣服都搬出来嗮嗮。
衣架占据了门口的大路，只给人留下很小的一点空隙。虽然现在我的身材娇小，但勉强从一堆五颜六色的内衣中间穿行，任凭蓝白条纹内裤擦着脸颊而过——这种感觉实在不妙。
我脸皮发烫，赶紧低下头，找准摆锤停下去的方向，敲响那里唯一的一扇门。
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探了出来。深津真朱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还在喘着粗气。
“对不起，刚刚从足球场上完体育课回来。你能等会吗？”
“呃。”
深津突然摇摇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是……”
我张口正准备随便找个借口让她借一步说话，却被深津果决地打断了。
“进来吧，古斯塔夫君。”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中出现了一股寒气。那股我曾在中心广场感受到的危险气息再一次出现了。
我抬起头。
深津已经把门完全打开了。她只穿着一条运动背心，露出纤细的脖颈，光着脚，下身似乎只穿了一件蓝白条纹内裤——
“对不起，我等会再来。”我感觉到脸上的热潮一波波袭来，连忙扭过头去，但手臂却立刻被拉住了。
“你这样出去会出事的。先到房里来吧，古斯塔夫君。”深津诚恳地说道。
我心里突然揪紧了。我转过脸，看见深津脸上发着光。
这不是魔法的光芒，而是某种狡黠而自信的内心光辉。
“我、我不是……”
深津咧嘴微笑起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说。“你是古斯塔夫君。”
我张嘴正想否认，一道光芒从后方升起来，照亮了深津的脸。
魔咒打中了我的后背，我一个踉跄，倒在深津真朱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