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阳光正好将正上方山茶花的影子投到我脸。并不知道是哪一年。
刚才撞击到海面的疼痛还残留在脑后，但比起这个疼痛来说，更难忍受的是围绕着身体的强大魔效场辐射。
我咬着牙，从地上半坐起来。
女生庭院静悄悄的。平常这个时间下午的课时已经开始，应该是精力充沛的女大学生们一边高声说笑一边匆匆赶向各自研究室的时间。但此时，只有一个女生安静地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板凳上。长发披肩，发色是不太常见的银白色，却恰到好处地映衬出少女无以伦比的美丽脸庞。
这个女生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无袖连衣裙，圆润的膝盖露在外面。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她却没有在读，红眼珠滴溜溜地转，有点诧异地盯着我，头上的四根呆毛像受了惊吓一样炸了开来。
我尴尬地摸摸脑袋，拢直裙子，站了起来。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是说，现在是哪一年？”
“哪一年都不是。”少女平静地回答，“我们在希尔伯特创造出来的空间中，时间已经被放逐了。”
忍不住握住了右手拳头，看来，对方并不是不相干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少女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不知为何，每当她低下眉头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总会变得惆怅莫名。
“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毫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空空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她站了起来，身材并不算高大，几乎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小巧。
“——不过，我知道你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银发少女对我伸出手，侧过头，微微颔首。
“我能帮助你找回丢失的东西。我的名字叫尤瑞艾莉。”
尤瑞艾莉摇动着脑袋，那四根呆毛变得更长了。阳光透过山茶花影，将尤瑞艾莉的身影投在地上——头上不停地扭动着的并不是呆毛，而是触手。这是另一位蛇发少女。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像普通受惊吓的少女一样，双手按在胸前。
“你见过我的姐姐丝西娜了，对吗？”尤瑞艾莉的声调没有变化，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赤着脚踩在山茶花瓣上，“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丝西娜？”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回想起希尔伯特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你是说鲸鱼城的贝芙丽吗？”
“贝芙丽？”突然，眼前的触手少女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小碎牙，“原来如此，是姐姐借去了这个名字啊。”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一连串的呼噜声从上空掠过，似乎有什么怪兽正从空中经过。
尤瑞艾莉抬起头，用手挡住阳光，匆匆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向我。
“跟我来吧。”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有如一丝蚕丝。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让尤瑞艾莉牵住我的手。
尤瑞艾莉拉着我，熟练地在高高低低的花影中穿行，周围的空间随着她的脚步色调变换，影子由浓变淡，又从淡变浓，形状已经完全不同。
山茶花的丛林消失了，我们走过一座长满竹子的小山头。尤瑞艾莉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往竹子中间走去。等到我们两人都深入到竹林深处，影子又变化了。
我们回到了鲸鱼岛的海港。刚才被贝芙丽——也就是“丝西娜”——破坏的部分已经复原，十几艘船一字列开，停靠在码头上。港口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尤瑞艾莉停下脚步。“嗯，就是这里。”她满意地点点头，朝我侧过脸，指向灯塔正下方，露出征询的表情。
“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尤瑞艾莉干脆松开我的手，径直走到灯塔门口。守塔人的外衣正搭在市政意见箱旁边的靠椅背上，仿佛只是稍微走开一下。然而，我明白，这周围除了我和尤瑞艾莉，不会再有第三人出现。
尤瑞艾莉探手进意见箱里，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书。
啊，我明白了。当我被石化魔咒困扰时，我把它匆忙藏在了这里。
《鲸鱼城来由、其建城以来的奇异事迹及寻常风物考》。这本奇怪地出现在学院图书馆，被深津真朱借走，然后又落在我手里的书——上面记载着和外界完全不同的多余内容。比如角雕之王的洞窟，和撒盐的传说。
我连忙接过书本，打开被标记的那一页。角雕洞窟的故事依然在目，但海港城书店的其他书籍并没有记载这一段，相反却多了一段告诫魔咒师不要轻易使用海盐来招惹角雕的提示。
我望向尤瑞艾莉。她依然清清淡淡地望着别处，却注意到我的疑惑，微笑着转过头来。
“在希尔伯特空间，要寻找一个切确的信物并不容易。我的直觉让我找到离这个时空最近的一个——就是这本书。你也是从差不多的时空来到我面前的吧？”
我抿紧嘴唇。不能轻易相信别人，要找点什么话题先搪塞过去，再盘问下这个海妖的来历。
尤瑞艾莉摇摇头，警惕地望了山上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呵，那个东西马上要过来了。它负责吃掉所有被标记的证物。来，拉着我的手。”
白皙细嫩的小手伸了过来，拉住我的右手。手心上湿湿的，有熟悉的魔力残留在上面，心头不由一动。
这是场效研究室的魔效粉笔留下的痕迹。
触手少女尤瑞艾莉往前踏了一步，周围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生变化。尤瑞艾莉“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意外。
一个巨物的影子沿着山路蜿蜒而下，老远就闻到了它潮湿腥臭的鼻息。尤瑞艾莉伸出空着的右手，发出一个魔咒。
这个魔咒闪着光，直接撕扯开眼前紧致的空间，层层穿透，如同小野兽的尖牙。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难以看清的透明洞穴，尤瑞艾莉仍然牵着我的手，往洞穴里走去。
我惊呆了。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无数的线条勾勒出不同的形象，人的影子、树的影子、建筑物的影子，在魔咒的尽头扭曲缠结，形成一派混沌景象。
鲸鱼城的景物静止不动，漂浮在透明洞穴的外面。我们两人顺着洞穴的甬道往前走去，走进一片阴影中。
刚才追赶来的怪物露出了真面目。这是一头无比庞大的鲸鱼，数十只闪闪发亮的黄色妖瞳围绕在吻部上方，眼眸中映射着截然不同的风景；时间的湍流在白白的肚皮上滑过，在巨鲸的尾部形成奇形怪状的漩涡。
鲸鱼没有静止，焦躁地扭动着身躯，头部探入我们的洞穴，彷佛一下子刺穿无穷的时间，同时在数千万不同的时间中寻找我们的踪迹。我战战兢兢地挨紧尤瑞艾莉。
海妖少女只是坚定地顺着魔咒开辟的路线往前走，冰冷的左手却温柔地捏紧我的右手，不让我离开半步。我听见鲸鱼在后面发出重重的闷吼，一头扎入影子深处，只露出尾鳍。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连这段尾鳍都见不到了。
魔咒噼啪地响了起来，突然消失在前方。尤瑞艾莉停下脚步，昂起头。
阳光再一次铺洒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又回到了“真实”的鲸鱼城中——这一回，周围缠绕着粉色的浮云，是海风沿着山势扬起的海雾。
我松开尤瑞艾莉的手，条件反射地将那本书抱在胸前，环顾四周。
巨大的魔效法阵绘在地板上，正中央的图案象征鲸鱼岛的形状，模拟着笼罩于鲸鱼岛上的磁力场效。
法阵并不完全，在东北角还残留着画了一半的金星图案。这一部分一向是罗克尔负责，不过自从三天前参加完学生自治组的会议，她似乎就有点心不在焉。
我惊醒了。
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场效研究室。
场效研究室建在学院的西7塔楼顶层，与其说是一个房间，还不如说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凉亭。从凉亭的栏杆往外看去，能鸟瞰西方的半个鲸鱼岛。此时，栏杆处正好有一个人在俯瞰着风景。
双臂无聊地搭在栏杆上的年轻男人回过头来，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
“菲莉西蒂小姐？你也在这里？”伊迪惊叫道，他转向尤瑞艾莉，“这是怎么回事，尤瑞艾莉？你不是说除了我，这里没有另一个活人了吗……”
尤瑞艾莉点点头。
“是的，没有活人。菲莉西蒂小姐？她并不算活人——”
伊迪双手抱头，做了个绝望的动作。
“我不明白了，你……”
“我答应过你，”尤瑞艾莉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要将发生这场异变的关键人物找到。菲莉西蒂，是其中一个。”
伊迪放下手，瞪圆了眼睛，很不礼貌地用手指着我。
“是她干的？是她让古斯塔夫失踪的吗？”
尤瑞艾莉摇摇头，一边温柔地拉住我的手。
“尤瑞艾莉不清楚。我只是信守鲜血的承诺，把关键之一带到你面前。不过，应该不止有一个关键。”
海妖微微笑了起来，探过头，盯着我的脸颊。我乖乖地抿着嘴唇，什么也不打算说。
“请把你口袋里的手帕给我。”尤瑞艾莉说，“对这个迷宫来说，手帕的主人也许更有用。”
我屏住呼吸。
“你、你怎么知道……深津她……”
“那个女孩，很危险。菲莉西蒂小姐，伊迪先生。”
尤瑞艾莉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从睫毛深处露出一丝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