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法，第四纪2271年4月13日，阴雨。
我再一次穿过了纱帐，回到了这片名叫艾尔洛特的土地上。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已经有二十六年之久，岁月洗去了很多东西，我几乎已经辨认不出这草原的样子，只有混着血腥味的泥土气息和过去别无二致。
草原的雨水纯净而珍贵，暴露在哭泣的雨云下完全不需要担心烧伤或者腐蚀，从高空降下的水滴冰冷而轻柔，像恋人的手一样抚摸着伤痛的大地。远方的雾气模糊了界限，灰色天空和苍茫大地在地平线的尽头融为一体。在它们相接的地方是那片碧蓝色的大湖，小镇的废墟躺在湖边，仿若卧在梳妆镜旁的美人枯骨。
硝烟还在冉冉升起，极远处闪烁着哨卫的灯光，璀璨如沉夜孤星。
在更远的地方已经建立了城市吧？人之子的钢铁丛林，自由的鸟笼和翅膀，我想象着它们可能的样子，向无未来的远方迈出虚无的一步。
——
“呼~”戴着兜帽的旅行者在文字末尾画上一个句号，犹豫了一下又改成了逗号。他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将防潮墨水的痕迹和记忆一同封进私人的游记中，揣进上衣的口袋。
他眺望着远处湖边的小镇废墟，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前进。这附近数公里内都已经没有了生物的痕迹，显然战争已经将一切化为灰烬。但他仍要注意周围的一切，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现在交战的双方在战斗中是多么机智而凶狠，无论被哪一方当成敌人瞄准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来到小镇的废墟外，一段颓圮的石墙和一个拱门的残躯出现在他面前。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着断壁残垣上的弹痕和刀伤，叹了口气。
忽然，他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不自然的骚动声，他转过身，握紧了背包的肩带。草丛一阵晃动，一个长相清秀得像个女孩的少年从里面钻了出来，那孩子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咖啡色的衬衫，肥大的裤子遮住了半张脚面。少年惊讶地看着他，手里捧着一只浑身湿透的云雀。
“呦。”他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少年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这里不适合旅行。”他说道“快点走吧。”说罢，少年低下头，捧着正在发抖的鸟儿走进废墟。
“想养活那只鸟可不容易哦！艾尔洛特的云雀是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他高声对少年喊道“放它走吧！”
“自由了一样会死。”少年背对着旅行者说道。“这里可是战场。”
“凭自己死掉和依靠别人活下去，你选择后者吗？。”
少年回转身看着旅行者，脸上表情复杂。旅行者狡黠地笑了起来：“别看我这样，也是走过很多地方的旅行家啊。这点还是看的出来的，你这样的孩子现在还会留在这种地方，一定是因为被什么人约束着吧？要和我一起走吗？”
旅人向少年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上钢笔磨出的茧子像两块伤疤。少年诧异地看着他的脸，那阳光的微笑似乎点亮了阴暗的雨天。
“可以吗？就算是已经肮脏不堪的我……”少年小声的说道，颤抖着的手腕上浮现出一条环形的疤痕。
“哎呀，可能路上会有些坎坷的。你会煮饭吗？”
少年仰起头，嘴唇颤抖着缓缓吐出一串清晰地音节：“我会，虽然不多……但是我会的！我可以学！”
“那么，咱们就是旅伴啦！”旅人拉起少年的手，“以后要多多关照啦。”
云雀偏过头用黑色的小眼睛看着少年因兴奋而涨的通红的脸，张开嫩红色喙发出悦耳的轻鸣。渐渐变大的雨点打在鸟儿的脑壳上，也淋湿了少年的金色短发，雨水在他脸上汇成一道道溪流，仿佛泪水一般。远方的哨卫的灯光映照着少年眸中，金绿色的瞳孔里焕发出光辉。
“噗——”
旅行者睁大眼睛看着破胸而出的刀刃，鲜红的血浸透了衬衫和棕色的大衣。
还以为自己够小心了，结果还是太大意了吗？
他嘴角挂起一丝无奈地苦笑，脱力的身体颓然倒在地上，血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还真是，和过去别无二致的气味啊。他想着，仰面躺下，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少年看着结识五分钟的旅伴倒在地上，目光冰冷地盯住他背后那个握着还在滴血的尖刀的阴影生物，它那张长着朝天鼻的灰皮丑脸比任何时候都让他感到恶心。
下一秒，阴影生物被不知何处射来的子弹打碎了头颅。
柯雷莎操纵着滑翔伞盘旋着靠近地面，在脚下张开一道灵能护盾，像一只大鸟一样稳稳地着陆。她按下背包上的一个按钮，刚刚还拖在地上的硕大滑翔伞瞬间收进了背包之中。她远远地看到她的两个超人同伴，裹紧了斗篷张开隐形力场。
两位超越者大步流星地走来，速度快得像是奔跑的烈马。尼雅一手握着那扇比她还大的盾牌一手拄着已经展开的战旗，镶着银边的旗帜在草原的风雨中招展，利剑羽翼的战徽仿佛飞舞起来一般。辛的动力装甲里闪着幽蓝色的光，冷却剂蒸发产生的白气从背包下的换气孔中排出。
“现在就隐身了吗？嗯，谨慎也是好事。毕竟你们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
尼雅的说法总是好像站在比人类高一等的物种角度上一般，不过以她超越者中的精英的身份来说这种说法也是正常的。正在柯雷莎为自己的两个后辈蒙混过去感到庆幸时，这位精英又说道：“把你藏起来的东西亮出来吧。”
她知道了！
柯雷莎心里猛地一沉，将目光转向看起来比较和气的辛，后者则无奈地回以注视。
幽灵女士任命一样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去取了伞包回来的时候。”辛说道。“我们植入了热能视觉系统，你身上多出了两块肉我们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不就是一开始了吗。”柯雷莎解除隐身，张开包裹着两个女孩的斗篷。
两个女孩不知所措地在幽灵女士和两位超人之间来回张望，柯雷莎反思似的低下头，谦恭地说道：“请原谅我，她们……都是幽灵的预备役。是我私自将她们带上了飞船。”她把过错全推在自己身上，但并没有期待两个超人会相信这番临时扯出来的谎话。她悄悄地把手背到背后，勾住腰间的灵能动力匕首，随时准备为保护两个女孩一搏。
尼雅和辛沉默地打量着两个女孩，“偷渡者，她们不是幽灵，只是凡人而已。”尼雅用沉重而冰冷的声音说道。
“加快脚步，到前面的驻地把她们安置下来。”粉碎者说道“我们没空处理更多的麻烦事。”
幽灵女士看看两个穿着重甲的女士，又看看身边的两个女孩，拍拍她们的肩膀，说道：“听到了？走吧。”
一行五人在撑着战旗的粉碎者的带领下向着冬风湖的方向走去，五人的衣服被雨水打湿，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苏珑的校服和爱丽丝那身拘束装一样的怪异服装很快就湿透了，寒风侵入皮肤，两个女孩不时颤抖。
“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啊，你们。”柯雷莎解下披在身上的斗篷，裹在苏珑身上，冷冷地看了爱丽丝两眼之后又将自己身上的轻质装甲脱下来套在她身上“尤其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姐姐……”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幽灵女士压低了声音，面具下的脸紧绷，咬肌僵硬地隆起。
“对不起……”
幽灵女士不予回答，沉默着快步向前跟上两位超人女士。苏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隐入空气，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愤怒。爱丽丝的抽泣声从旁边传来，苏珑不忍心扭头去看。她没法想象如果哥哥用这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她会是什么情景，那绝对会让她崩溃的。
苏珑咬咬牙，快步走上前去：“那个，柯雷莎……”
“嗯？怎么了？”幽灵女士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不少，她显现身影，骷髅形面具上莹绿色电子视镜对准了女孩的脸。
苏珑吞了口口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觉得我们可能在绕远路，可以对她们说吗？”
“啊！你是艾尔洛特人来着。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的目的地在哪就是了……去吧，不用害怕，她们也是人类而已。”
柯雷莎拍拍苏珑的肩膀，后者跑到尼雅和辛的身边。爱丽丝在队伍的最后排，看着其他的女孩和柯雷莎亲密的样子，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我们的目的地是阿卡萨隆湖，它在我们的西方，我们正走在最近的路线上。”尼雅对女孩的话不屑一顾，她心怀计划，并且自信满满。
根据无畏之盾发回的报告和晨曦之风的求援信息，领导着这次腐潮的大恶魔应该正在雾山的夜色丛林之中寻找着古代遗迹尝试释放更多的同类。尼雅的那队先锋战友已经在那里着陆了，她们会处理恶魔的问题，现在在草原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这位超人女士和她的战友。所以道路上的一切阻碍都不在这位女士的考虑范围内。
“阿卡萨隆……就是冬风湖吧！冰泉镇就在它边上！”苏珑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领导的超人女士，这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且无序“我们一直在向高处走，这个方向是到嚎风峡谷的，虽然草遮住了看不到，但前面那里是一处断崖。我们过不去的。”
“小姐，我知道你说的那个断崖，也知道那个峡谷在那里。但这个方向是最短的路线。”固执的粉碎者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可以轻松的跨越过去，就算背上你们三个也一样。”
“呃……女士，我觉得你需要考虑下我学妹的话。”幽灵在粉碎者身边的空气中现出身影“我能感到前方大量的灵能放射源存在，那些怪物可能在峡谷中扎下了营。”
尼雅看看幽灵莹绿色的目镜，将目光转向同伴。辛点点头，扣上一顶一体式的战术头盔，随着她大脑向装甲的外骨骼脊柱发出神经冲动信号，追猎者盔甲周围的光线发生一阵扭曲，很快追猎者和她的装甲一同消失在众人面前。
苏珑感觉幽灵女士动摇了一下。
追猎者离开了大概十几秒，这段时间过的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当辛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惊讶“前面的裂谷里至少有五千人，我看不到更下方的东西，它们可能在下面隐藏了更多。”她说道“尼雅姐妹，我建议改变路线，继续前进难免引起敌人的注意，那可能会使我们无法在晚上之前赶到冰泉镇。”
粉碎者皱起眉，思考了大概两秒之后她问苏珑道：“那么，你建议的路线是什么？冰泉镇的小小姐。”
“从那边下去。”苏珑指向她们来的方向“然后向南，那边有条小溪，沿着小溪走就能到冰泉镇。那是切尔荣们常走的路，因为水流很急，一般人不会从那里走的。”
“那么我们就没有时间这么慢慢走了。”粉碎者一把抓起苏珑抗在肩上，有提起身后的爱丽丝放逐另一边的肩甲上。“辛，幽灵交给你了”她将盾牌固定在腕甲上，双手抓住战旗“跑步前进！”
追猎者把幽灵横抱起来，两位超越者迈开步子开始慢跑——
分明比火车还快啊！
苏珑趴在粉碎者满是弹痕的肩甲上，紧闭着眼睛咬紧了呼吸器，她的胸腔正在痛苦呻吟。
超人们经过基因调整的肉体不知疲倦，她们保持着时速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疾驰了十多分钟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当她们放开三个凡人同伴时，两个小女孩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就连幽灵女士也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指的道路没错，小姐。”尼雅冷着脸对仰面在草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型的苏珑说道：“我已经可以看到那小镇的废墟了。”
“什、什么？废、废墟？”苏珑喘息着翻过身趴在地上，奋力扒开眼前的草丛向前望去，一片白色的断壁残垣映入她的眼帘。
“怎、怎么会……”女孩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强撑着站起来，独眼的瞳孔因激动而收缩“明明、明明都到这里了……”
“现在就绝望还有些早，居民们已经转移到小镇那边的哨站里了。”粉碎者难得地说出了安慰的话，但语气仍然傲慢冷淡“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是、是吗？”苏珑惊喜地看着尼雅，后者皱着眉挠了挠满是疤痕的额头，点了点头。
女孩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的所有心思都投到了冰泉镇的大家的身上。嬷嬷，麦克菲太太，莉莉小姐，菲尔瑞拉夫人……她满心都是他们的样子。
突然，粉碎者将盾牌横在了胸前，追猎者从腰间拔出了P229磁轨爆弹手枪，她们一人护住一个女孩，又快步跑动起来。幽灵女士隐入空气之中，同时推弹上膛，随着磁轨加速的轰鸣，小镇废墟的门前炸开一朵血花。
四个只装备着短刀的阴影生物，在三秒钟内变成了四具尸体。它们不像苏珑曾在列车上见过的那些只裹着一层布衣，而是穿戴着简陋的防弹装甲。
“是那个氏族的斥候吧。在这里游荡只能说不走运了。”幽灵女士看着一具尸体说道。那个家伙大概是这四个怪物里最不走运的一个，它好死不死地挡在了粉碎者冲锋的道路上，被超人女士一个肘击撞碎了整个脑袋。那死状太惨了，以至于跟在尼雅身边的爱丽丝当时就吐了出来。
“这也算是意外收获了吧。”辛说道，从拱门的残躯后面拽出一个金发的少年
“没能及时疏散的平民么？”尼雅打量着那少年“两个拖油瓶和三个没有区别，带他去哨站。”
苏珑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四具猎奇的尸体上移开，不经意间对上了少年失神的金玉色眸子。少年注意到苏珑的视线，看着她皱起了眉。
“雨下大了呢。”带兜帽的行者远远地眺望着艾尔洛特草原，嫩红喙的艾尔洛特云雀落在他张开的手心，梳理着被打湿的羽翼。
“‘这片土地上流动着动荡不安的鲜血。’这样描述艾尔洛特你觉得如何？”他问掌心的鸟儿。小巧的生物用黑宝石般剔透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说——你说这个我怎么听得懂啊。
“也是呢，虽然这些年来经历不少战争，但这样下定论就有些太草率啦。”行者拉低兜帽，转身向东方走去
“不过，这里可只有着真正的‘动荡之血’呢。”
戏言行者用语言种下一颗种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雾霭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