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病房，下城区这座防疫站的病患部更像是牢房。
这里没有白墙，没有吊针，也没有医护人员的轻巧脚步，有的只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和散发着铁锈味的牢笼。颓丧的病人被关在笼子里，这些人终日靠卫兵和“医护人员”送来的食物维持生命，缺乏运动使他们的肌肉萎缩身形佝偻，干燥起皮的皮肤呈现出缺乏阳光照射的苍白色泽。但万幸的是，他们都还健康，不至于死于瘟疫。
是的，他们都还健康。
这里的人不是病人，他们是被和其他人隔离开的正常人。艾拉想着，凝视着身边一个笼子里的囚犯们。他们看不见她，但其中一个看起来还保留有一丝活力的女孩始终望着她的方向，深邃的黑色眸子仿佛要把幽灵从虚无的空气中辨识出来。
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她注视的只是对面墙上的窗子。穹顶的灰白夜光从哪里投射进这牢房里，铁窗棂的锈迹把它分割得斑驳陆离，地上的影子仿若一只择人而噬的恶兽。
他们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这里也是一个非法进行人体试验的实验室么？但是也太简陋了。艾拉猜想着，想向真由征求一下意见，却想起自己现在没有和那位可靠的前辈在一起。
看着身边正四下张望的同伴一眼，艾拉沉默了一会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东边的回廊里有十个卫兵，前面那个房间里大概有二十个正在打盹的。”身材高大的幽灵答非所问“如果从前面开始，杀到第十七个人也许会被发现。然后解决剩下的，难度并不大。”
这个暴力分子。艾拉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她严肃地对蕾妮说道：“柯雷莎说轻易不要动武？”
“我当然记得，我担心的是你。”
艾拉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蕾妮转过身，猩红的目镜凝视着她，隐身而虚化的身体微微扭曲着周围的光线：“你想救他们。”
“不，我没有……”
“你当然有，小丫头。”蕾妮的语气毫不客气，与真由温柔的说教完全不同。她贴近艾拉的脸，四双目镜几乎要碰在一起。“你的灵能光芒闪烁不定，从看到这些囚犯开始就是。”蕾妮后退一步，屏着气的艾拉这才敢正常的呼吸。
“你在动摇，你和他们有类似的经历。”蕾妮说道，她的灵能光仍然是攻击性的猩红色，但现在却表现得极为沉着冷静，沙哑低沉的声音像一头猎豹的低吼：“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小家伙，稳住你自己，别惹麻烦。”她抬起左手，机械义肢发出轻轻地鸣响，缓慢地握成拳头“我自己就付出过代价，别走我们的老路。”
“……我不会的。”艾拉答道。她感到很不自在，虽然明白蕾妮说这些是为她好，但仍然感觉不自在。总要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想，但立刻又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愤怒地反驳：同情有什么不对的，她们的行为才是冷血的！
闭嘴，看在心能之母的份上，闭嘴！艾拉对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说道。
粗野的前辈没有注意到后辈内心的纠葛，她们之间隔着两张骷髅面具。她回转身，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咱们得加快脚步，我可不想等卫兵换班的时候正撞上他们。”
“你们怎么做到的？在这种明显的……非正义面前克制自己的冲动？”年轻的幽灵跟上前辈的脚步，急切地问道“我是说……对我来说那确实有点难。”
“等到你学会正确看待自己的身份就好了。”蕾妮的语气稍稍有些柔和，听起来像一头母牛在低声哞叫：“你是走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人，虽然很难，但是必须学会做到不偏不倚。”她停顿下来，稍微思考了一会，又补充道：“其实你的想法也没错，干这行判断一件事应该怎么做的标准只有自己的感觉和上司的要求。”
不过别太信任自己的感情了。她说道。
理性至上。艾拉对自己解释道。
突然，她们身后传来呻吟和谩骂的嘈杂声。两个幽灵停下脚步，对视一眼，贴着墙壁退回来时的牢房。她们栖身在墙角的阴影中，全身肌肉紧绷，双手稳稳地托着狙击枪。艾拉注意到蕾妮还抽出了蝴蝶刀，她努力使自己不去猜同伴心里的想法，但显然她们要准备打一场了。
随着纷乱的声音而来的是几个卫兵，他们穿着守军的黑军装，但上面绣着的却并不是黑袍子们的银狮子战徽，而是一个长满荆棘的蔷薇环。他们狂笑着，骂骂咧咧地拖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他们用铁底的军靴踹着那玩意，还不时用电磁步枪外挂的战刃戳两下。随着肌肉撕裂，那东西便会发出一些呻吟声，然后稍稍动弹一下证明自己还活着。
刚刚凝视着艾拉的女孩从笼子里伸出手，似乎想要一杯水。但她得到的只有一脚踹断臂骨的踢击，和一阵无情的嘲笑。
艾拉想起了曾经用灵能将她的一个同胞姐妹鞭笞至死的非法灵能者，他在作出那些恶行时的疯狂模样仿佛又呈现在了她的面前，恐惧、不甘、憎恶……艾拉可以感觉到心底的阵痛。如果正义不能伸张，那成为最强的幽灵特工又有什么用！她心底的声音更加大声的呼喊，她咬紧了牙关，不停地默念：我是行走在昼夜间隙之人，必须不偏不倚，我是行走在昼夜间隙之人，必须不偏不倚……
“蕾妮前辈，执行任务时自己的判断是很重要的标准，没错吧。”幽灵垂着头，目镜暗淡下来，失去了灵性的光辉。
蕾妮看着艾拉，面具下的脸上挂起一丝冷酷的微笑：“是的，我的姐妹。”
她的话音才刚刚落下，艾拉已经冲了出去。几乎在一瞬之间，她舒展开了整个身体，激活着隐身装置的灵能全部收回，强化着她的反应速度和双臂强度。她轻轻扣下扳机，调至三点发模式的多功能狙击步枪喷吐出火舌，针状弹头的AP弹呼啸而出，几乎同时贯穿了三个卫兵的脑袋。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还挂着难看的笑容便上了西天。
与此同时，蕾妮果断的转身，一把将蝴蝶刀甩了出去。精钢铸造的刀刃贯穿了墙壁和门锁，正在房间里打盹的士兵们一时半会别想出来了。
但警铃还是响了起来。一个卫兵显然没有死透，他在幽灵赶过来补枪之前按下了腰间对讲机的报警键，刹那间整座防疫站笼罩着刺耳的警戒声中。
“看来咱们有麻烦了。”猩红的幽灵冷笑着说。艾拉随着她视线望去，从牢房的另一头一个顶到屋顶的身影浩浩荡荡地跑了过来。
那怪物至少有三米高，全身光秃秃没有一丝毛发，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声，一身硬的像钢铁的肌肉高高隆起，肥胖下垂的腹部随着奔跑不停地摇摆。它举起左手——如果那还能算是手的话——缝在手臂的钩子上挂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你吵醒了臭臭！你赔！”
那怪物咆哮着，铁下颚碰撞着牙齿发出难听的声音。
艾拉和蕾娜同时开火，但枪弹打进它的身体根本无法让它停顿脚步哪怕只有一秒。那怪物挥舞着钩子，用锁链绑着铁片护甲的右手砸向两个幽灵。
突然，它不动了，傻傻的站在那里，然后一道窄长的血痕出现在它的颈部，一片无形的刀刃染上从蛮兵的鲜血，渐渐在空气中显现出形体。
巨兽无声地倒了下来，柯雷莎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真由站在她身边，手里抓着一本蓝色的档案。
“你们干了什么。”银色的幽灵掀开面具，面纹因心情激动而显得格外狰狞。
艾拉紧闭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没有感到愧疚，她的内心因复仇的快感而振奋激昂。她直视着姐姐，警觉地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的枪。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蕾妮按住了她，大步走到柯雷莎面前，说道：“是我的错。”
“……”银色的女士来回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咬咬牙，背过身去。“回去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永远微笑的柯雷莎的声音里带着怒气……艾拉注视着她的背影，想拉住她说句对不起。她将目光投向真由，她的引路人也没有戴面具，金绿色的双眸凝视着她，带着不解、无奈以及……失望。
她多想抱住她说对不起，她知道她为了教导她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也知道她对她寄予了多大的厚望……但是她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那种手握正义的快感支配着她，她只能感觉到蕾妮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和无边黑暗中自己内心的光芒。
良知不是罪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她只能看到带着失望表情离去的真由。但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行走于昼夜间隙之人带着盈满目镜的泪水遁入黑夜，这时的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