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一生中总要经历几件大事，并在某一刻面临关乎他全部未来的抉择，而结果无非是两种：被命运的狂风粉碎，化为时代的灰烬，终身生活在恐惧和懊悔之中；或者突破自身的局限，在难以置信的剧痛中成为他们无法想象的强者。
苏珑的梦中从未出现过强者的影子，她像一个普通的艾尔洛特女孩一样对未来怀着冬棠花色的憧憬，恋爱的神秘与牛奶的甘美就是她梦想的全部。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因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忧郁，当身体沐浴着草原的清冷空气时右眼与胸腔的疼痛更加使她低落。一言蔽之——艾尔洛特的苏珑绝对不是成为强者的材料。
但正因为不是强者，才会在命运将她高高举起时无力抵抗。
2272年的秋天来得比去年要早一些，刚刚进入九月饮冬城中便响起了羊毛匠的吆喝声。单户的牧羊人们赶着他们的粗毛绵羊循声而来，在饮冬城的白石墙下剪下今年的第二茬羊毛，当他们离去时，草原也随着牧羊的摇铃声变成青黄色。
带着浸透了秋雨的泥土腥味的风里夹裹着白堡的钟声，在深沉的钟声与悠长的号角声中饮冬城迎来了九月的第二个早晨。早起的小贩们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与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混在一起融进白堡的钟声里，在秋季的清晨奏响一支柔和而古老的乐曲。
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时苏珑已经醒了过来，只穿着内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女孩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右边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疤，左眼也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清澈，住院期间剪短的头发再也遮不住它们，暴露在空气中带来一阵阵刺痛。她戴上眼罩，刺痛感消失地无影无踪，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却又立刻为这个想法变得更加沮丧。
女孩撩起内衣，看着整齐地排列在两肋的黑色机械组件叹了口气。它们的主体深埋在她的胸腔里，取代了五分之四的肺脏和一半肋骨，帮助她维持着生命。但同时它们也夺取了她像一般女孩那样的发育机会——一年来女孩长高了不少，但胸部毫无变化。
我们不能要求事事顺心。女孩安慰自己道。高兴点，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苏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抓起床头昨晚准备出的衣服，准备好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艾尔洛特女孩麻利地完成梳洗，还试着用了些朋友送的化妆品，尽管那些东西无法让她脸上的伤疤消失，但至少让她的肤色看起来不再是带着病态的白色。苏珑拿起Lenz留给她的香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今天的装扮对于草原的女孩来说已经够多了。
女孩披上做成狼皮样子的披风，用精致的树叶形别针扣紧。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无目的地向月亮母亲祈祷了一小会，转身走出卧室。
爱丽丝已经在门外了，这令苏珑吃了一惊。
来自西岚市的女孩站在走廊的窗边，穿着一身带兜帽的白色套装，红色的饰带从肩膀垂到腰间，绣着淡雅纹饰的长裙几乎拖在地上。她看着窗外，一头酒红色的长发盘成了艾尔洛特淑女们喜欢的那种繁复发髻，线条深刻的侧脸映着晨光，美得像传说中的精灵。
爱丽丝听到门响，转过身看着苏珑，用稚嫩的少女声线嗔道：“慢死了笨蛋！”
“……噗”不知为什么，听到友人孩子气的声音苏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笑什么啊？”“没什么啦。”
这是两个女孩在国中的最后一个假期，等她们回到西岚市时便将升入塔达尔的高中部去面临就业与升学的压力了。在柯雷莎的要求与苏珑的邀请下，爱丽丝随着艾尔洛特女孩一起到饮冬城度过她们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还以为你要睡很久呢，反而是我起来比较晚了。”当两人走出住处时苏珑说道：“昨天你不是很晚才睡么？”
“嘛……不知不觉就醒了。”爱丽丝答道。“蚊子烦得要死。”
苏珑对女孩嘲弄地一笑：“骗人，艾尔洛特从八月开始就没有蚊子了。其实是兴奋地睡不着吧？”
“别、别胡说了。谁会兴奋地睡不着啊！”女孩别过头去，侧脸上泛起一丝绯红。
“这身贤者装扮很适合你哦。”
“是、是么？……哼哼，那不是当然的嘛！”
苏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不坦诚的女孩太容易被看透了。
艾尔洛特人把秋天到来的日子称为霜临节，在古老的传说中草原的守护者在这一天离开了她的子民，将权力与力量交给了冬风之主与荒原之子。时隔千年的今天已经没有了守护者的神庙和冬风之主的祭坛，敬奉神明的王族也已化为历史的尘埃，但艾尔洛特人还是会在这一天盛装出行，追忆那些远古的英魂。
“那咱们现在就去参加游行么？”爱丽丝努力做出不慌不忙的姿态问道。
“先陪我回一趟孤儿院，这几天只顾着玩了还没有好好回去陪陪嬷嬷。”
“唔……好吧。”爱丽丝回想了一会“只要不在那里吃饭就行。”
“麦克菲太太做的饭没有那么难吃了啦……咳”苏珑清了清喉咙“就算有，时隔两年你也该忘掉了吧。”
“不要，那种事一辈子都会记得。”
女孩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爱丽丝，从披风下掏出手机调出相机功能。有些笨拙地调整好角度之后，女孩按下相机快门，两个少女盛装的姿态定格在白堡的塔楼和清澈的秋日天空背景下。
“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习惯啊？”明明以前连手机都不太会用。爱丽丝问道。
“这次回来之前专门问智子学的，她和Lenz都留在西岚市了嘛，这样就可以把照片给她们看了。”
“只能看到照片没法吃到好吃的。”
“不要只惦记着吃啊……”苏珑摆弄了好一会手中的长方形机器，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她把手机递给友人：“你会发邮件么？”
“虽然会拍照却不会发带图片的邮件啊，笨蛋笨蛋。”爱丽丝在屏幕上随手划了几下，轻松地调出通讯录。“发给宅女是吧……好了！”
苏珑拿回那机器，看着它光滑的屏幕眯起眼睛，愈发感觉自己和它相性不合。
两个女孩沿着白色石板铺就的道路一路走来。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贩卖食品和杂货的小贩在吆喝着买卖，西北口音的通用语和艾尔洛特方言交织在一起，强健的荒原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令人着迷。有些微冷的风扑打着行人的脸颊，女孩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紧，这种感觉令她感到放松，就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冬棠花的海洋中——实际上白堡的空气中确实有着这种花的清香。
两个女孩沿路买了些面包和牛奶作为早餐，爱丽丝仍然不习惯草原人使用金属货币交易的方式。几乎是在西岚市长大的她用惯了纸币，草原人却将这些城市人看成财富的纸张视为废品，这在她看来难以理解。
“确实纸币比金属货币轻便很多，但是共和国的所有银行在艾尔洛特都没有分行啊。”苏珑咬着面包，有些含混不清地向爱丽丝解释道“我们和矮人交易的时候用黄金，和切尔荣交易的时候用酒和杂货，和旅行商人们交易的时候用铸币。只有在和共和国的国营企业交易的时候才会用到纸币。”女孩拧开牛奶瓶子，小小的抿了一口，有些不雅地从喉咙深处发出舒畅的呻吟：“所以没有人喜欢纸币的啦。”
“反正我不喜欢硬币就是了。”爱丽丝说。“话说回来，你穿的这身是什么衣服啊”
“这个么？中古的游侠装束啊。”苏珑抬起手，向友人展示披风下的紧身劲装。肩甲皮套和厚底的靴子令女孩看起来比平时高出不少，加上茶色长发扎成的爽利马尾和遮住右脸的眼罩，使女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英气而漂亮的艾尔洛特汉子。
“挺帅的。”爱丽丝诚实地说道。
“因为是莉莉小姐帮我做的嘛！”女孩不无自豪地说道。
闲谈中白色的石板路已经到了尽头，城市在前方依着山势分为上下两边。两个女孩绕过流淌着冰冷山泉水的水池走上向上的石桥，踏入学士塔与兄弟会的领地。饮冬城最好的学校就在这里，在白色的石桥上灰色的山洞边上是学院的塔楼，饮冬城公爵的学士们在里面摆弄着他们的烧瓶和古籍。
这里曾经是苏珑最向往的地方，但塔达尔的白塔给了她更多东西。
穿过飘扬在各流派学士们旗帜的石桥，在道路的转角处传来了孩子们的欢笑声，那是女孩的弟弟妹妹们。冰泉镇在一年前的战争中遭到毁灭，直到现在还是一片废墟。在危急之时饮冬城庇护了避难而来的平民们，养育了苏珑的孤儿院也在这里得到了重建，从此这里也成了女孩的家。
当盛装的女孩出现在视野中孤儿院的孩子们几乎瞬间就认出了她，有着各色头发的小脑袋们带着笑声围上来。苏珑很享受这种当姐姐的感觉，她像往常一样变戏法似的拿出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的零食和小礼物，于是孩子又开心地笑着散去。
“你的小把戏越来越熟练了。”伊瑟拉靠在门框上看着苏珑，耸着肩膀说道。她是个肩膀很宽的女孩，一头暗淡的金发，线条深刻的脸上长着褐色的雀斑，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狡黠，虽然看起来有些笨笨的，但却是个很聪明的家伙。
据说伊瑟拉是在一个严酷的冬天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前的，那一年有很多牧民冻死饿死，以至于连伊瑟拉的生身父母都无从查清。这一点苏珑和她同病相怜，在孤儿院的时候两人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当同龄人大多离开孤儿院时伊瑟拉留了下来，现在她已经是嬷嬷的可靠的助手了。
“羡慕我在孩子们里的人气么？”女孩不无自豪地说道。
“才怪咧，你一年才回来这么几次，我可是要天天看着他们。”伊瑟拉像个老人一样地叹了口气，对女孩说道：“是不是外面的食物更能养人？我感觉你比昨天又高了。”她的目光在爱丽丝身上停留了一会，又转移回苏珑身上。
“那一定是因为鞋子的跟变高了。”女孩答道“不过这两年变化确实挺大的。”
“两年前你还是个小书呆子，看书能忘了吃饭。”她转向爱丽丝，坏笑着说道：“你猜苏珑多大还在尿床？”
“闭嘴啦！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麦克菲太太了。”
“而你越来越像一个城市人了。”年轻的保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门上“你收到罗术的信了么？”
“嗯，但是还是和以前一样连发件地址都没有。”女孩失落地答道。
两年来哥哥经常会给她和孤儿院写信，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原始的沟通方式，但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联系方式。他不希望收到我的消息了么？还是他所处的境地不允许他接受到来自外界的信息？
她想念那个金发的大男孩，尤其在她的感情发生变化的时候。他在女孩的记忆中还是那个会哭着背着她去看医生的感情丰富的孩子，但曾经相拥时的悸动已经变得毫无实感，连面容也变得模糊。每当在梦中看到哥哥日益隐去的身影女孩都想哭，智子说每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对父兄的憧憬，苏珑担心她是对的。
“他肯定一切都好的，别太担心了。”伊瑟拉耸耸肩，不经意地转移话题“如果你想见嬷嬷的话还要先等一下，她和艾尔莎女士有客人。”她压低声音，双手比划着说道：“一群从西边来的费尔德人，那些……修女们。你明白？”
稍微反应了一下女孩恍然大悟。据说艾尔莎修女是在十多年前随着一批逃避宗教迫害的难民来到艾尔洛特的，嬷嬷收留了她并帮她保守了身份的秘密。直到两年前在腐潮入侵时艾尔莎才暴露出叛逃修女的真实身份，之后饮冬城公爵和暗影天使的战士们为她提供了庇护。而现在教皇国的修女们来到这里，目的十有八九是艾尔莎女士。
“我明白，后门可以进去么？我先去见麦克菲太太。”苏珑说道，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艾尔莎女士平安，但随即又想到要伤害艾尔莎女士的正是她的神。
“去吧，什么时候回家还用打招呼了。”伊瑟拉笑起来，露出雪白的门牙“不过别惹她，那群修女的小跟班把她烦的快要掀桌子了。”
可以想象那种情态。苏珑也笑起来。她拉起一脸不情愿的爱丽丝，转身拐进孤儿院的后巷。两个女孩提着裙角和披风小心翼翼地绕过堆放着厨余的垃圾桶，安静地走到孤儿院的后门前。苏珑刚刚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便听到两个压低了的声音在用一种陌生的语音对话。她犹豫了一会想要进去，却感到被人揪住了衣领。
女孩回过头，对上爱丽丝惊恐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