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珑裹紧斗篷快步走过石墙围起的院子，有些微冷的初秋空气穿堂而过，带着墙上风干肉和干蒜头的香味扑在女孩脸上。她腾出一只手抓住衣领，把脸颊埋在带绒毛的领子里，兔皮靴子敲打着青石板，轻快地走进门房的阴影中。
温妮嬷嬷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孤儿院门口，趁着明媚的午后缝补孩子们的衣服。她拢起了花白的头发，后背靠在墙上，湖蓝色的眼睛从老花镜满是划痕的镜片后面凝视着手中的针线，打补丁用的布头整齐地摆在膝盖上。一头胸口长着白毛的黑色大狗卧在老人脚边，在阳光下舒展开四肢打着呼噜。
苏珑来到嬷嬷身边，放下手中的小凳子坐下来，接过老人手中的针线同时把一杯养胃的大苦艾花茶递给年迈的女士。大狗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看安静的两人，把爪子搭在脸上继续睡去。
“我觉得我视力比以前差了。”女孩眯起独眼对着针眼看了好一会才穿好它，她将穿好的针线插在布条上，把一件罩衫拿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根针。
“注意用眼亲爱的，‘自律’包括在学习中适可而止。”嬷嬷抿了一口大苦艾花茶，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孩穿针引线“没有什么值得你牺牲身体。”她说道，接过女孩递过来的第二根针，熟练地挑开待补衣服杂乱的线头。
苏珑并不回答，只是抱起膝盖上的罩衫，将开裂的线头凑近眼前。虽然视力不佳，但女孩熟练地技巧和年轻灵巧的手指使她比老人更快的完成了手中的活计。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罩衫拍平整叠好，抬起头安静地望着老人的侧脸。
温妮夫人已经快六十岁了，没有丈夫没有子女，孤独的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比普通老人更多的痕迹。但她很注意自己的妆容，眉毛修的整整齐齐，脸上总是施着不浓不淡的妆，看起来别有着一番风韵。老人垂下眼帘的样子很安详，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的娴静优雅，那一定是令男人们为之疯狂的——就像叶紫那样——苏珑忍不住想到。
据说老人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但他们都已被战火吞噬，只留给老人一群游荡在草原上的肥羊和一个空荡荡的祖屋。当然这些只是人们的猜测而已，老人对她的过去总是避而不谈，人们能知道的仅是她有着一**给熟悉的人经验的羊群和一个几乎独力撑起的孤儿院。
“果然年轻就是比我这老骨头中用。”老人注意到苏珑的目光，微笑着对女孩说道。
“没有的事，只是我这件的破损比嬷嬷那件小而已。”苏珑甩甩头，身体前倾趴在膝盖上。“孤儿院不搬回冰泉镇了么？”女孩侧着头问道。
“近两年看看情况再做决定，在城里无非是开销大些，孩子们上学什么的都要方便很多。”嬷嬷咬断线头，拍拍手中的衣服折好摆在膝盖上，看着女孩问道：“明明都专门换了衣服，不准备和朋友好好逛逛么，霜临节一年可就这一次。”
“等爱丽丝回来我们再去，她和伊瑟拉一起送孩子们上课了。”明明是小学开学还那么早。苏珑嘟哝着，她有些嫉妒爱丽丝在小孩子里的人气，似乎即使什么都不做孩子们还是愿意缠着那个红头发的大姐姐。
“我还以为你会一刻都等不及地跑去市集。”老人拍拍女孩的后背“坐直，我帮你梳辫子，头发都乱了。”
不是小孩子啦。苏珑嘟囔着坐直起身体，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嬷嬷，熟练地解开发带。老人干枯的大手温柔的穿过女孩的发丝，捧起一缕缕茶色的锦绣，在女孩脑后结成细长的辫子。
“在城市里生活还好么？”老人问道。
“好着呢。”苏珑答道。
嬷嬷是真的老啦。女孩想着，同一个问题每次见面都要问。她微仰起头，正好可以看到学城的塔楼，信隼在石墙的尖顶上拍打翅膀，聪明而锐利的琥珀色小眼睛回望着女孩，仿佛在问“你是什么来的？你往哪里去的？”——如果能说话这只为老学者们服务的鸟儿一定会问出这些话来，然后为它主人每天思考的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笑出声来。
“我考上民用灵能科了，升学志愿填了典籍管理。”想了想，女孩又补充道。
“听起来很不错，以后准备当老师么？”
“这倒没有……”女孩回答道，她还没有对未来的详细筹划，仅仅是有着一腔希望和对学习和成长的渴望。“我想加入学校组织，那挺难的，我想试试。”苏珑说道，叶紫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她答应了成为她的力量帮她脱离苦海，但现在看来困难重重。
“有想法就是好事，你不少哥哥姐姐们随便找了个工厂牧场就算人生完满了，我倒希望孩子们能都像你这样能更有志气些。”老人的声音有些落寞，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两年前怎么会做出那种决定的，你和你哥哥分开完全是我的错。”
“……没有的事。”谈起罗术女孩心里猛地一沉，她沉默了一下，努力用听起来欢快的声音回答道：“那也是哥哥自己的做的决定，当时的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自责。而且……您看，如果不是那样我说不定也已经随便找个了牧民嫁了。”
“你是个好孩子，珑儿。”老人说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苏珑紧紧地抿起嘴唇。在塔达尔学习的她已经对两年前哥哥和嬷嬷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一清二楚，那是超越者灵能大师的小把戏，学校里很多高年级的学生就能做到。女孩对这种随意操控他人心灵的行为深恶痛绝，但她不敢让自己产生对灵能者的仇恨，因为她身边有着一大批这样的友人，而她自己也被认为是一个特殊的灵能者。
学城的方向传来熟悉的说笑声，苏珑忍不住挺起了胸膛。嬷嬷拍拍女孩的后背示意她辫子已经梳好了。她急忙转过身来，望向道路的尽头，爱丽丝和伊瑟拉正从一座民居的后面绕过去，向着孤儿院的方向走来。伊瑟拉双手撑在脑后，嘴里叼着从麦克菲太太那里继承来的长管烟斗，不时从嘴角吐出带着麻柳叶和古柯叶香味的白烟。爱丽丝的兜帽随意地垂在脑后，一头红发乱成一团，额上还带着些细汗。
“看起来孩子们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苏珑看着爱丽丝狼狈的样子吃吃地笑起来，站起身拉着友人坐下“我帮你梳头发。”
伊瑟拉看看几人，耸耸肩膀说道：“那我去睡会了，小鬼们午睡醒之前我会起来的。”
“别在屋里吸烟”嬷嬷提醒道，然后将目光移到身边的两个女孩身上。她看着苏珑有些笨拙地捧起爱丽丝的长发，将细齿的牛角梳子插进丝绸般的丝缕间，缓缓地将缠在一起的头发理清，让酒红色的瀑布顺顺当当地披散下来。
在老人的指导下苏珑笨手笨脚地将爱丽丝的鬓发结成两条细长的麻花辫系在脑后，小心翼翼地盘起剩下大把的头发，用一根树枝简单地将它们结成发髻。爱丽丝紧张地绷起身体，胸口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起伏。
“把他们送进学校简直是场灾难。”爱丽丝喘着气抱怨道“难道红色的头发很稀罕么？”
“至少艾尔洛特人大多没有那么鲜艳的头发……别乱动我盘不起来了。”苏珑拍拍爱丽丝的头顶。于是红发的女孩安静下来，半闭着眼睛坐稳身体，双手放松地垂在膝盖上，望着宝蓝色的草原天空听着脑后梳子的沙沙声，软底的鹿皮靴子在石板地面上敲打出清脆的节拍。
一个年轻的切尔荣路过孤儿院的门口，看到享受着安静秋日的祖孙三人忍不住驻足侧目。他跺了跺蹄子，新打的蹄铁发出闷闷的脆响。“很可爱的孩子们。”他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宽阔的额头反射着阳光，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映出老人的脸：“很可爱的孩子们。”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北地粗野腔调的通用语听起来别有一番感觉。
“我的孩子们。”老人用古老的艾尔洛特方言答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切尔荣看着她，也大声笑了起来，从马背上的鞍包里掏出几颗鲜嫩的冬棠果放到坐着的两人的膝盖上，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他们在说什么？”爱丽丝微皱着眉，看着膝盖上的水果问道。
苏珑想了一会，凑近友人耳边答道：“他说咱们像一家人一样。”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一缕红色的发丝从指缝间滑下。爱丽丝腾出手拍拍友人的小腿，放松的舒了一口气。她从小就过着颠沛与动荡的生活，早已习惯了城市的喧闹与沉默，草原上的安静秋日令她沉醉，而友人所说的那个迷人的字眼更是令她心神荡漾——家人，爱丽丝回想着姐姐还会对她笑的时候，回想着红发的造人们还是个庞大的家族的那个年代，眼睛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雾气。
身后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开门声，接着便是响成一片的杂乱脚步声。听到艾尔莎女士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着陌生的语言，苏珑按着友人的发髻侧过头，看到一群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正从会客厅里大步走出来。
来自西方的修女们叨扰一上午终于肯离开了，她们鱼贯走出孤儿院，分别向坐在门口的祖孙三人点头致意。苏珑抿着嘴唇安静地目送她们离开，目光屡屡被这些身材高挑的女士吸引。她们比常人高大，但比起超越者们还是要矮上不少，黑色的袍子上装饰着暗色图案，兜帽下的脸不论美丑都是一副安静温和的神态，透过衣领的缝隙隐约可见她们装甲的影子，链接身体的管线埋在内衬之下。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个子很矮的年轻女士，她有着一双活泼的眼睛和一头灿烂的金发，精神振奋的情态仿佛漫画里的健气少女。她大步来到温妮女士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微笑着对孤儿院长说道：“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姐妹的照顾，愿圣灵照耀您。”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嬷嬷答道。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别在这里制造麻烦！”艾尔莎很不耐烦地对她的姐妹喊道。修女看了看她，偏着头微微一笑，回转身大步跟上同伴们。
艾尔莎女士来到门口，看着那群黑色的女士们消失在道路转角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塌了下去。她转过身，沉默地看着苏珑三人，咬着下唇目光游离。愣了好一会艾尔莎终于对苏珑点了点头，说道：“珑儿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苏珑看看嬷嬷和爱丽丝，跟上艾尔莎女士回到院子里。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艾尔莎女士看起来心情很差，始终紧咬着牙关，两腮因发力而微微隆起。她带着女孩来到她的私人储藏室，随手把门带上之后打开一个深埋在杂物堆里的箱子，从里面提起一个较小的金属保险箱。
“这个给你，普通的高能电池应该就可以充能，平时别乱玩。”艾尔莎修女将保险箱塞进苏珑怀里，那银色的金属块很有分量，苏珑接住它整个人都向下一沉。女孩诧异地看着修女，打开箱子却看到一件由金属片和电子肌肉组成的轻巧内甲和一把在护手上装饰有一个X型徽章的窄长铳剑。
“艾尔莎女士，这是……”
“别问，什么都别问我。”修女看起来很紧张，她不停地搓着手指，然后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合上箱子“这箱子处理过，就算是头等车厢的安检措施都可以混过去。如果用得到就穿一下，自己看看挺好摆弄的，用不到的话就当个纪念品吧……当然最好是用不到。”
苏珑沉默的看着艾尔莎女士，心底一团乱麻。她从没见过这位修女如此不安，即使是面对来自极寒之地的阴影生物她都不曾如此。
修女看着女孩，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保持了沉默。
下半年小心点好了。女孩想着，攥紧了保险箱的提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