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一身黑色的大块头拦住了苏珑和娜娜的去路。他们穿着去年新进驻西岚市的一支被称为暮光守卫的军队的制服，外面裹着不合时宜的厚重双排扣风衣，较矮的两个还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骷髅形状的呼吸面具和硬质大檐帽，每个人胸口都装饰有一枚精致的金色乌鸦胸针。
打头的人没有带面具，一张丑脸暴露在空气里，鼻孔似乎因为不适应支柱层清洁的带有消毒水味的空气而不断翕动。她足有一米九的庞大身躯像山一样挡在两个女孩面前，毛虫般肥胖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低沉但仍可辨认出性别的声音。“那么，你们就是塔达尔的两位士兵？”她冷哼着问道，露出大嘴里参差不齐的牙齿。
“不……女士，我想您找错了……”苏珑悄悄地将娜娜护在身后，怯生生地答道：“我们只是两个学生，并不是士兵。”
“他们告诉我们是穿着制服的两名女性。”丑陋的女士上下打量着苏珑：“一高一矮，脸上带着伤疤。”她伸出右手，用套着皮手套的手指挑起艾尔洛特女孩的额发，紧盯着她的眼罩和眼罩下露出的疤痕。
“这里很多人都有伤疤，女士。”当被那女人的冰冷手指碰到额头苏珑感到一阵恶寒，她拉着娜娜后退一步，拉开与三名黑色士兵的距离。
“你在害怕什么？”那女人微昂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校门口的方向传来。
“抱歉！我们来晚了！”柯雷莎穿着镶着银边的学士长袍大步跑过来，另外一位一身素白的高个女士跟在她身后。
红发的女士插进女孩和士兵之间，不卑不亢地昂起头注视着黑衣女人的眼睛，脸上带着那种为苏珑所熟悉的自信微笑。
“希望我的学妹们没有冒犯到您，布兰妮拉尔斯女士。”柯雷莎像一位东方上流社会淑女一样挺直着腰杆微微屈膝，从兜帽下抬起眼睛看着女巨人：“我代表塔达尔向您与您的同袍致以崇高的敬意。”
名叫布兰妮的女人看看柯雷莎和她的同伴又看看苏珑，向上翻的鼻子又翕动了两下。“我还以为海边全是这样的矮子。”女巨人的语气带着挑衅的意味，她倨傲的态度令这种感觉更甚。
“东方人确实少有您这样高大，但塔达尔的勇气与气量足以配得上您和您的同袍。”柯雷莎微笑着答道，同时以微小的动作挪动身体，彻底隔开布兰妮和苏珑之间的视线。她测过身，抬起右小臂指向学校的方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走了么？”
女巨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与柯雷莎同行的女士走上前去引导三人走向塔达尔。柯雷莎则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几人的背影向苏珑转过身来。她看着女孩张了张嘴，然后大步跟上已经走出很远的几人。
——今天晚上到鹰馆塔楼下找我。
苏珑看着穿着学士长袍的幽灵远去，空灵虚无的灵能声音在女孩的小脑瓜里不断回响。
当五人走在白塔高层时柯雷莎总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那目光锋利而狡诈，令能征善战的幽灵女士汗毛倒竖。她微微闭上眼睛，学着盲人前辈的样子用灵能者独有的感官去感知周围的环境，幽绿色的视界令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她看到同行者颤动的灵能场，于是知道了她比她害怕的程度一点不少。柯雷莎想安抚同伴几句，但来自身后的目光更加锋利，她只好集中精神让自己注意前方的道路。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布兰妮突然问道。她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高塔走廊中回响，带着食腐生物特有的死亡气息涌进幽灵的耳膜。
柯雷莎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想没有，拉尔斯女士。如果我曾有幸与您并肩作战的话绝不会忘记。”
“是的是的，你们这些脑子比人多一块的变种人总是记东西很清楚。”布兰妮冷哼着说道“另外，我不是女士。”
“一般我们称自己为‘灵能者’。”柯雷莎强调道“我们的变异有序而方向性明确，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这是一种……进化。”
“进化，当然，进化。”布兰妮眯起了眼睛，神情变得微妙。
一行人继续前进，楼梯变得狭窄而陡峭。不知何时四周墙壁上已经没了窗子，光源只剩下昏暗的壁灯，拉出枯黄色的影子将来访者们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质地板上。冰冷孤寂的氛围令布兰妮想起了她曾经的驻地和她军团的母城，仿佛她又回到了冰冷的有着腐臭味的地穴，这种错觉令她的左肩一阵抽搐，电池背包爆炸造成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有些无形的东西从走廊中飘过，它们穿过了她，然后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消失了。布兰妮紧盯着引路者的背影，恍惚之中白袍上的独角兽活了过来，沿着银色的镶边奔跑。女人捏了捏左手，裂成三段的大拇指一阵刺痛，这种有些自虐的行为帮助她从灵能眩晕中清醒过来，引路者背上的独角兽也不再奔跑。
身处这种灵能者聚集的地方令这位女兵烦躁，她变异的阑尾在这种灵能强度高的地方就像预警器一样发出警戒的钝痛。布兰妮在心中发出低语，背上的电子脊柱接受到命令后很快发回了她想要的信息。布兰妮拟态义眼中的世界变成了紫色，己方三人的生体信息以滚动字幕的方式从眼底流过，一个深红色的方框锁定了前方带路的幽灵。
没必要担心，你不应该畏惧他们，他们应当畏惧你才对。你可是第十三席的战士，一切背叛与邪恶的裁决者，为了死亡而生存的勇者。
布兰妮对自己呢喃道，抓紧楼梯转弯的时机调整了一下心情，像平时执行任务时那样不急躁也并非耐心地挺起胸膛，继续向前迈动脚步。
柯雷莎终于在一扇厚重的大门前停下脚步。她从长袍里侧取出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插进看起来有些笨重的门锁里，随着一阵机件碰撞摩擦的脆响，大门缓缓自动打开。穹顶的阳光从门后涌入走廊，众人已经适应了昏暗环境的眼睛一阵刺痛。
“请进，大师已经在等您们了。”幽灵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布兰妮对她点点头，大步走进光明之中。她带着死亡气息的同伴们则留在了外面，双手紧贴在大腿两侧站在大门两侧，面具下传出有序而沉重的呼吸声。
乌鸦们飞掠过天空悄无声息，据守巢穴的喜鹊们却为之惊恐万分。
暮光守卫的三名战士下午才刚刚访问塔达尔，晚上便有无数的信使和家仆带着他们主人的畏惧来到了洛萨芬尼克斯的宅邸。
西岚市本地的老爷们向来将那些只懂得打仗的西方人当成村夫和蛮子，根本不配被在绅士们的谈话间提起，但现在这些蛮子却将夺取权力的手伸向了绅士们的圣坛。而他们与另一支对权力一直虎视眈眈的势力——塔达尔——之间的互动更是紧牵着绅士们的神经。
伊萨克芬尼克斯穿着朴素的亚麻睡衣穿过自己家悠长的走廊，循着门缝里发出的明黄色灯光来到会客厅外。他侧着耳朵伏在墙上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确定没有访客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洛萨正四肢摊开坐在对着正门的沙发上，义肢托着一只斟满了红酒的高脚杯垂在膝盖上，戴着丝质手套的左手遮着双眼。
“你该去睡了，伊萨。”听到门响洛萨从指缝间看了弟弟一眼，然后放下左手坐直身体，举起酒杯狠灌一口。
“你也一样。”伊萨克看着哥哥皱起眉头，他眼前这位年轻的勇士和政客还不到三十岁，本应身体健壮而且精力旺盛，现在却一脸疲惫颓丧。“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伊萨克说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五十多岁的老酒鬼。”
闻言洛萨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杯子苦笑起来。
“那些人想要什么？你都已经不是代理议长了。”伊萨克走上前去抢过哥哥的酒杯放回桌子上，一边收拾着酒具一边问道：“去年他们把你踢开的时候可是一句多余话都没说，现在整个城市都在评议会的控制下了，还有什么事让他们想起你？”
“嘿嘿，放下吧等等让佣人来收拾……”洛萨挥动左手示意弟弟停下来。伊萨克拎着酒瓶看着他，来自南方的果酒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令他鼻子发痒。
“……你和我从前简直一模一样。”洛萨与弟弟对视着，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说道：“在政坛上并不是你不掌握权力就可以抽身出来的，伊萨。最好的方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尝试趟这个浑水。
“是的，我已经不再是这座城市权力的中心了，但我仍然是这座城市主要军事力量的掌控者，只要还有一天黑袍子服从我的命令，那些老爷们就不会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治安官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眨了眨朦胧的眼睛抬头望向窗外，西岚市的夜空一片漆黑“他们害怕我，但更害怕灵能者和西方来的乌鸦们，当两者混在一起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更加微妙。这时候他们想要我来制约，形成力量的平衡，好让他们的权力不会被撼动。”
“不就是暮光守卫的人去拜访塔达尔了么？这有什么？提利尔先生还会来拜访你。”
“提利尔拜访我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生意’可谈。”洛萨的目光锐利起来，那个挥舞着利剑冲向敌阵的战斗英雄似乎又恢复了精神：“但是如果狱卒去见囚犯能谈些什么？”
伊萨克抿起嘴唇，他听到过那些关于暮光守卫来历的传言，如果它们是真的那么这些因灵能而发生畸变的可怜人应当是灵能者们最残酷的看守，但在这座远离战场和死地的城市两者的关系却变得暧昧起来……
少年的思绪乱成一团，他甩甩头将那些猜测和流言都抛出脑海，问道：“那么你对他们的回应是什么？难道不应该趁现在老爷们焦头烂额的时候好好休息下么？”
“我也想要像你那样放松地将事情扔到一边去。”洛萨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黑暗的远方“但是我做不到，伊萨。我们父亲的‘家业’、我们长兄的‘家业’以及我的‘家业’。想回到中心去我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这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伊萨克看着洛萨的背影，这个男人被名为“家族”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但仍在苦苦挣扎。以后我也会是这个样子么？我也会变成“家业”的奴隶么？
“希望你一切顺利，哥哥。”伊萨克说道。
洛萨回过头，注视着弟弟明媚的眸子，半晌才回答道：“谢谢。”
鹰馆的外墙装饰有镶着造型锐利的银边的旗帜和猎鹰石雕，在夜晚的微光中映下诡异的影子。苏珑蜷在空调间外的一个小角落里，像小动物一样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同时有意无意地让目光避开那些影子。
她已经在这里等柯雷莎三个小时了，最初两个小时她还能借着塔楼上方昏暗的灯光看书打发过去，熄灯后的一个小时则异常难熬。女孩裹紧披在校服外面的大衣，将书抱在怀里，精神紧绷。倦意已经袭来，但黑暗和沉寂带来的紧张感令女孩不敢闭上眼睛。她心里不止一次打了退堂鼓，但对幽灵女士的信任令诚实的艾尔洛特少女坚持地等在这里。
——看上面。
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苏珑一跳，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那是柯雷莎的声音。女孩抬起头，幽灵女士正赤脚垂着腿坐在三楼的空调间外墙上，只穿着一身轻便的暗紫色运动衫。
——跟我来，小心别被校工和宿管看到了。
柯雷莎跳下来，像一只灵巧的猫咪一样稳稳地落在地上。两人踮着脚穿过草坪和田径场，来到一间储物间门前。柯雷莎抬起手放在门锁上，随着一道幽绿色的光从她指缝间留过门锁自动打开了，柯雷莎推开门大喇喇地走进去，苏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你比两年前咱们见面时高了不少。”柯雷莎一边整理着地上的杂物一边対苏珑说道：“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抱着我的腰瑟瑟发抖。”
“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衣服被你脱掉了。”女孩答道，那场在列车上的不太美妙的邂逅至今历历在目。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试试那些阴影生物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么蠢。”就算是我也有过贪玩的年纪嘛。柯雷莎笑着说，不知不觉已经收拾出一片可以容两人安坐的空地。她拍拍一个装着球类器材的箱子示意苏珑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的铁筐子上。“爱丽丝很喜欢饮冬城，我还是第一次见那孩子那么开心的样子。”幽灵女士说道。
“如果柯雷莎也能来的话她一定会更开心的。”苏珑说道。
柯雷莎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而且她也应该学会离开我生活。”幽灵女士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她压低声音说道：“不过今天我想跟你谈的是别的事。”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柄窄长的器具放到两人中间，从门缝投入的微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冰冷的银辉。苏珑看着它瞪大了眼睛，她惊恐地抬起头，想假装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为时已晚。
“这是一把好武器。剑刃部分用顶级瓦洛兰钢打造，可能连超越者们的装甲都能劈开。枪身部分比制式步枪短一截，精度也无法保证，但很适合中短距离战斗。”柯雷莎拎起苏珑继承自艾尔莎修女的铳枪给出相当高的评价：“使用火药子弹，民用12号子弹和民用9号子弹都能匹配上，简直是贫民窟械斗利器。”
幽灵女士把玩着铳枪，略微提高声音：“这东西不是共和国任何一个军工厂的产品，却出现在以稳重著称的鹿馆高中宿舍里。我想，你是不是有些事要跟我解释一下，苏珑学妹。”
女孩吞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幽灵女士，黑暗中她的双眼反射着绿色的光。沉默了好一会，苏珑终于还是告诉了柯雷莎枪的来历，但并没有说明修女紧张的态度，她觉得关于修女和她姐妹之间的事还是尽量少让外人知道的好。
“我只能说那位女士送你这东西是不明智的。不过也好，这样就有理由让你动起来了。”柯雷莎将铳枪递还给苏珑，微笑着问道：“那么，你愿意跟我学习格斗和使用枪械的技巧么？”
柯雷莎的提议让苏珑吃了一惊，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她，忐忑地问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考上军用灵能科啊……体育得分不够资格选这类课程……”
“把学校规定丢一边去吧，我的小书呆子。如果我准备向学校举报你还会约你来这里谈么？”柯雷莎揉揉苏珑的小脑袋，笑着答道：“我有自己的打算，而且你也想要学这些东西的吧？你和爱丽丝都是这种孩子，与其只是一味禁止你们去惹麻烦，倒不如教给你们处理麻烦的方法。——所以~你愿意跟我学习么？”
苏珑感到惊喜和惶恐，她内心深处有着对幽灵女士潇洒身姿的向往，但因为身体状况和对不确定未来的担忧始终不敢更进一步。她不安地绷紧身体，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那个……虽然大概能猜出答案但还是想问一下。”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有权利拒绝么？”
“没有~”幽灵女士爽朗地笑着断然回答道。
“太好了！”女孩开心地喊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