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银杏大学回到紫云已经是傍晚。
会面的最后，澪对我们说了一句“会让助理把修改好的企划发给你们”就离开了会餐室，在她经过我身边的瞬间，我看见她紧紧咬着的嘴唇在颤抖。
从银杏出来的一路上，和奏姐和往常一般，兴致勃勃地向我说着某本书中关于寺庙的描写。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扰乱心情。
我心不在焉地边听着和奏姐的话边和她从银杏寺拾阶而下，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的和早上并无二样的景色。接着坐上去时不曾坐的公交，踏上归程。
就这样子，我怀抱着满腹疑问回到了熟识的紫云大学。一路上记在大脑里面的，是银杏寺下坡的尽头，一片含苞欲放的繁茂的树林，还有从树林间隙隐约可见的寺庙的铜板瓦片屋顶。
和奏姐在耳边的话语一句也没听见去。
虽然今天已是大晴的三月早春，但太阳落山时吹来的风还是有些冷。
在清冷的寒空下，人工湖边上枝叶浅绿的山茶树像拼了命一样开着一朵不合时宜的鲜红的花。最终还是敌不过初春的冷风，摇摇坠坠地掉落进边沿尽是还未腐朽的枯叶的湖面。
我停下脚步。
走在前面还在说着什么的和奏姐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我的停顿，但也只在走出去几步内合上了嘴巴，放慢了脚步。
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充满包容的温柔的微笑。
“未宁，怎么了？又在发呆吗？”
她想要尽力表现得自然。
可是，在我的眼里，她的倦容已经无从掩饰。
“和奏姐你……”
我组织着语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为什么会知道四年前玫瑰花的事情——你是想这么问我，对吗？”
和奏姐缓缓地偏了偏头，乌黑的头发便从她纤细肩膀上垂落下来。
就像落寞地摇曳着的柳叶。
我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和奏姐在会议的时候为难澪是为了帮我出气，即使是迟钝的我也能看出来。澪在开会之前讲那个金天鹅转生的故事，最后说那句话是在针对我，而和奏姐在开会的时候对银杏的企划案进行了反击，也都是为了我。
这些我知道。可是……
为什么和奏姐会知道澪说那个故事是在针对我？
或许和奏姐是从我当时不自然的举止观察出来了。和奏姐那么敏锐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即使是这样……
和奏姐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和奏姐会知道四年前我送了玫瑰花给澪？!
我除了何合以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和奏姐怎么知道的？
我内心挣扎得恨不得狠狠地敲击自己的脑袋。但我只是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看来未宁你很煎熬呀。”
和奏姐微微一笑，温和地对我说。
“小澪就是未宁你以前说过的初中时喜欢过但是拒绝了你的女生对吗？她就是让你接下来这几年一直得不到开心的罪魁祸首，我没说错吧？”
虽然知道这么问很多余，但是我还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和奏姐你会知道……”
和奏姐皱起美丽的眉毛。
“即使是我，也能看出来。未宁你，从见到小澪开始，就整个人都变得心神不宁。无论是今天，还是那天……”
“那天？”
和奏姐稍稍低了头。
“你穿着衬衫出去的那天，遇见了小澪，对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什么和奏姐会知道？
我感到身后有点冒冷汗。
“未宁。”
和奏姐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落寞的表情。
“未宁还记得那天你和我分别时答应我的事情吗？”
“我答应你的事情……”
我答应和奏姐的事情……
——虽然我不知道未宁要去见谁，不过可能的话，我希望未宁能在事情解决之后来和我详细谈谈。
然后，像是撒娇一样，和奏姐歪了歪头。
……我答应了和奏姐要在回来的时候跟她详谈和何钰惠见面的情形。
可是，我没有。因为遇见了澪之后我一直心不在焉，因为和奏姐也没有追问，所以我以为和奏姐也忘记了，所以就无视了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然而和奏姐却牢记在心里……
何钰惠曾经说我是眼里只有和奏姐，我以为真的是那样，可是澪出现以后却让我发生了动摇。
而和奏姐，却真的一直一直，眼里只有我。
这么想着，仿佛有根刺插进胸口。
“未宁你对我一字未提，却对何合全部坦白了。”
“欸？”
如果说刚才和奏姐说的话只是让我觉得混乱的尘霾，那么这一句则是吹散迷雾一般的大风。
“难道说……和奏姐你……跟踪我？！”
我惊讶于和奏姐那句意料之外的话，终于把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说出了口。
“嗯，你去和何合见面的时候，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从你们的对话里面得知了未宁你在那天遇见了小澪，知道了你四年前给小澪送了玫瑰，也清楚了之前未宁你一直那么痛苦是因为小澪。”
些许寂寞参杂在温柔的眼神中，和奏姐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和奏姐会做出跟踪我这样的事情？
即使和奏姐再怎么在意我，再怎么介意我忘记和她之间的约定，可是那个对感情少了根经的和奏姐，那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和奏姐，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和奏姐低垂着头，缩着肩膀，任由寒风吹乱她的浓黑长发，原本整齐的刘海在她白皙清秀的脸庞上虚无缥缈地摇曳着。她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孤独的梧桐。
“最近我有点不懂我自己了。”
她无助地抬起右手，捂住胸脯。
“自从寒假的时候和未宁你经历各种事情之后，我开始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每次看见未宁你，胸口这个地方就会发热变暖，感觉好奇怪，久久无法平静。连从前最能让我心平气和的书本都看不下去，只能不停地翻阅那一本和你一起去买的那本书，不停地看，又不停地看不进去。”
所以和奏姐才会从开学以后一直只在看那本雪国吗？
我那时一直疑惑为什么和奏姐一反常态，却不曾想到原因竟然是我。
“我一直懊悔在四年前未宁需要我的时候自己没有在未宁身边，所以希望能够珍惜未宁在身边的现在，像小时候一样和未宁形影不离，做未宁最可靠的姐姐。我想让未宁依靠我，可是……”
和奏姐抬起脸，茫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未宁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你的过往，却选择了向何合全部坦白……”
——不是这样的!我不跟和奏姐你说，是因为不想我以前的污浊侵染纯白无暇的你!
可是这些话我却说不出口。
和奏姐见我沉默不语，便继续说：
“我看见未宁你在何合面前袒露一切，而不是在我面前，胸口像是要撕裂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和奏姐用受到伤害的眼神仰望着我。
她细长的眼睛里面夹带着晶莹的液体。
“然后今天，我见到了一直想要见到的小澪，也见到了在小澪面前一直紧绷着自己的未宁。”
和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感觉心脏被紧紧掐住，不，不止是心脏，我觉得全身都被紧紧勒住。脑子净是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塞得满满。我不明白，明明未宁是这么好，为什么小澪还要那样伤害你那样恶言中伤你；我不明白，明明小澪是伤害未宁你的人，可是未宁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看着你们两人在一起胸口就像被人用刀子剐了一个口子一样!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如果我们和银杏大学合办女生节，未宁会被小澪抢走，害怕未宁和小澪见面要再被小澪为难，害怕自己会像雪国里面的叶子那样从未宁的世界消失了。我不明白这样的未宁，也搞不懂自己的想法！我不懂，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和奏姐如此倾述的声音仿佛是从全身挤出来一样，声音也因此变得沙哑。
路灯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在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和奏姐的容貌显得更加雪白而且凄切。
而她眼角的泪珠也显得更加地让人心痛。
“未宁。”
和奏姐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爱怜与难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和奏姐将手伸向我。
可是我却向后退了一步。
脑中一片混乱，宛如被烧灼般发热起来。
手脚却开始变得冰冷。
我苦笑着。究竟为什么而苦笑，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将拳头握得死死，颤抖不已。往灼热的喉咙咽下一口唾沫，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我没有。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看见她原本澄澈的眼睛现在布满了悲痛。
而造成这样的元凶就是我。
我曾经答应过范琴，不会让如白雪般的和奏姐染上我的哀愁，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选择向何合吐露过去的伤疤。
可是，偏偏还是不自觉地让和奏姐，让那个曾经阳光乐天，只知道看书和向我不停地讲书本的知识，无忧无虑的洁白如雪的和奏姐满含泪水。
我懦弱地从和奏姐面前离开了。
和奏姐没有追上来。
她呆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