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态度让李子很不开心，所以我等待李子结账走远一段时间后才离开那间咖啡厅。
虽然显得有点没用，但是我现在并不想让人感到烦躁。毕竟我自己也很烦躁。
(有空在这里烦躁的话还不如回去想想办法怎么阻止岳梶呢……)
我这么想着，拍了拍脸，准备扎身于人流，往紫云的方向回去。
可是这时——
“你在这里干什么？”
——悦耳的女声传入耳中。
我回过头，发现澪和另外一个和她相互挽着手臂的女生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我。
澪脸上的妆化得很淡，身上穿的衣服看上去十分昂贵而得体。紫色丝绸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浅灰色开司米对襟毛衣，轻柔得就像洋葱皮一样。
她和那位女生都在肩膀上挎着同连衣裙颜色十分协调的包包，手上则拿着大大小小的好几个购物纸袋。
看来是刚购物回来了。
澪对身边的女生说了几句似乎是想让对方先回学校的话，说完便将手上的纸袋拜托给她。而那女生也很心领神会地接过纸袋，眼睛轻扫我和澪两眼，表情暧昧地点着头离开了。
待女生走远，澪才重新开口：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既然碰面了，不喝杯茶吗？”
我理应有很多原因拒绝她的。刚刚已经喝过了，要赶时间回紫云，约了学姐见面半路出逃需要回去道歉等等。或者直接一句话不说拒绝她也并不是什么没礼貌的事情。
可是我并没有拒绝。而是跟着澪的脚步，重新走进那家名为“棠柠”的咖啡厅。
原本以为店员会对两次走进店门的我感到奇怪，会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似乎想多了。
因为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身边的澪。
她诚然漂亮地让人屏息，又不像演员或者模特那样引人注目就自命不凡。她只是在无视别人的视线，跟随服务员，和我一起入座。
刚才已经领教了这家店偷工减料的咖啡，所以这次我点的是和澪一样的伯爵红茶。就算是用茶包泡的红茶也不至于会很差吧，我想。
点完饮料，服务员离开到饮料上来这一段时间里面，我们都保持着沉默。
澪端起刚送上来还冒着热蒸汽的红茶，轻呷了一口。
“想不到我们还有单独坐在一起喝茶的机会呢。”她盯着我的脸，微微一笑。笑得非常完美，双唇如花瓣一般徐然绽开，脸颊上露出了别具魅力的深深的酒窝。
完全感受不到酒窝中的轻蔑。相反，有种让人很怀念的温柔。
这种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像原先记忆中的澪都是带着虚假面具一般，如今活生生在面前的澪把那恶魔一般的面具摘下，一如从前小学，清秀而伶俐。
而我，因为这个笑容，完全沉浸于类似匆匆那年的氛围中。
所以我应声点了点头，说：
“确实没想到。”
“放心，我不会像先前两次那样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了。”她稍稍偏了头，“所以这次我们好好聊聊吧，无关风月地。”
“是吗……”
虽然听见“无关风月”这个词有点不明所以，但我还是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顿时少了拘束让我有点怀念起从前，我重新审视了澪的衣着，然后指了指她毛衣下的紫色连衣裙。
“你现在还穿紫色衣服。”
“是的。过去就一直喜欢紫色。你记得还挺清楚的呀。”
“你的事情我基本都记得。”
“真的？”
“对。”
“那我喝红茶加几颗糖？”
“不加糖，加奶。”
我话语刚落，服务员便端上装着小小的装着炼奶的杯子。
她又报以微笑。极其普通却楚楚动人的笑脸，估计每一个女生都能效仿，可是唯独只有澪的微笑让人觉得全世界都在微笑。
“答对了。”
澪将炼奶加进红茶，用手指摩挲着红茶杯的圆口，想了一会儿，“未宁，你记性那么好，那么四年前的事情你都记得对吗？”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她。
“抱歉，不管怎样，请让我为先前几次见面我的失态向你道个歉。对不起，我总是乱说话。”
“嗯……”
见我没说话，澪为难地笑了笑。
“自从那次和你跟和奏姐姐见了面之后，我就一直为四年前的事情自责——如果那个时候不那么说就好了。”
“为什么突然间会这样想？”我问，“是因为和奏姐那天说的话吗？如果是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介怀。”
“并不是突然间这样想的。”她轻轻摇头，“四年以来，我都在这么想。每次我都会问自己究竟后不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你。”
我看着她手中的杯子。
“然后你的答案是？”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得出答案。”
她稍微在手心旋转了一下茶杯。她的指甲涂了粉色的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艺品。
“是吗。”我说。
“未宁你一定很恨我吧？不仅拒绝了你，还对你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说不恨你你会相信吗？”
她嫣然一笑。
“不信。”
“我也是。”
但是澪似乎并不介意，继续说：
“其实我并不想说那些话，可是当时又感觉不得不说。”
“什么意思？”
澪将杯子伸到嘴边，轻轻吹拂着热气然后轻轻啜了一小口。
“我拒绝未宁，一方面是因为我确实没想过要和未宁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希望未宁变成一个爱自己的人。”
她将杯子放回碟子上面。杯子里面的液体随之摇晃了一下。
“未宁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吧？‘你喜欢的不是我——”
“——只是你自己。’”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这句话。
澪露出抱歉的微笑。看来她深谙各种微笑。
“其实这是反话。”
“反话是指……”
“因为未宁根本就不知道去对自己好，根本不知道去爱自己，所以我才说了这句话，希望你能把对我的好意，把对我的爱更多地用在自己身上。我以为这样能够让未宁懂得去珍爱自己。”
“我……不懂得爱自己？”
一直以来笼罩在我心里面的，是“我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这句话，现在突然从澪的口中得知相反的观点，我完全接受不了。
“你在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会……我可是一个只爱自己的……”
“那么，”澪打断了我的支支吾吾，“未宁你回答我，你喜欢吃什么？”
“欸？”
“你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自己的生日又是什么时候？”
我怔在那里，只能呆然听着澪的提问，答不上来。听到问题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象，却没有确切的答案浮现出来，一个都答不上来。就连自己的生日也不记得。
虽然可以随便说个答案敷衍过去，但是那样似乎没有丝毫意义。
“那么，我再问你另外的问题。”
澪略微眯起眼看我。
“我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牛奶糖。紫色。7月18日。
“那么和奏姐姐呢？和奏姐姐喜欢吃什么？喜欢干什么？生日是什么时候？”
红茶，糖炒番茄。看书。1月17日。
就算我没有说出口，但是答案全部在澪问完问题瞬间就跃出脑海。
她的嘴唇漾出淡淡的笑意，就像无风的日子里静静升起的一缕轻烟。
“懂了吗？你可以把我把和奏姐姐的事情全部记得清清楚楚，无微不至地爱着我爱着和奏姐姐。但是，未宁你心里面根本就没有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
“如果当时我没有拒绝你而是接受了你，会怎么样？未宁你会把全世界所有的牛奶糖买下来送给我，恐怕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一样会帮我摘下来吧。可是，你连一粒沙尘都不会想起要留给自己。
“所以我不能答应未宁你的表白。也因为这样，我才狠下心来对你说了那句话，希望你能因为我这么一句话开始爱自己，即使你只爱自己也无所谓。或者说，比起你掏心掏肺地对我好，我更宁愿你能够只爱自己。”
我默然。
四年来，澪别去时的那一句“你只是爱自己的人” 一直是困扰着我内心的阴影。我以为，自己一直没办法喜欢上别人是因为澪的这一句话，是因为我真的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并以此为由拒绝了杜依姈，还弄哭了何钰惠。
连和奏姐也因为我的懦弱受伤了。
每次回想起澪说那句话时的轻蔑酒窝，会自虐一般地两眼发黑想要晕过去。每次这样都想嘲笑自己没用，却也只能怪自己真的是这么样的人。
在遇上许风音，苏若羽，杜依姈，还有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告诉自己“看，不仅仅是我，这么多的人都是只爱自己的人，不止我一个呀”，以此来减轻回想起澪那句话那轻蔑的酒窝时的难受，减轻自己是只爱自己这种体质的罪恶感。
有时候我甚至把一切归咎于澪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我自我暗示，如果不是澪说了那句话，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之所以变成一个只爱自己的人，都是澪的错。
可是，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我错怪了澪。她并非是为了非难我，而是为了我好。
一直怀恨的竟然是为我着想的人。
甚至一直自我负罪般的暗示竟然还是和现实相反的。
我竟然不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而是一个不懂得爱自己的人。
因为我是一个不懂得爱自己的人，因为我心里面装的全是澪全是和奏姐，所以澪才说了那句话，想要让我变得慢慢学会去爱自己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说到底，错的还是我自己。
(……开什么玩笑啊——)
我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搞了半天一切都是乌龙。
澪继续往下说：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四年间，我和你断绝了联系，全然不知你过得怎样。直到寒假的时候，我听李子说起他高中同学聚会的事，提到你的名字，突然就想给你打电话，想要了解你的状况，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会爱自己的人了。”
所以才会有寒假时接到澪电话的事发生。
“可是电话接通之后，听到你的声音，我却没办法把话说下去。”
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所以我得以看见她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
“我怕。”她说。
“怕？”我问，“怕我吗？”
“不，不是怕你。那时候我怕的是听到你并没有过得好的消息。我怕我自作聪明的行为不仅没有帮上你的忙反而还害了你。所以我畏惧地挂了电话。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很轻松地闲聊这四年不见，大家之间的变化，我想问你这四年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和谁交往，开不开心之类。”
“为什么会想问这些？”
“没，只是觉得这是交谈的自然趋势。”澪微微笑了笑，继续说，“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最终还是碰面了。我这才发现其实我更怕的，原来是见到你过得幸福。”
我端起茶杯的手愣在那里。
良久，我才从牙缝中挤出“是吗”这两个字。
“是的。我看见未宁身边的女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嫉妒起来。我生气，我气未宁竟然除了和奏姐姐，身边还有别的美丽女生；我生气，我气未宁为什么除了爱自己还去爱别人。
“而我最气的，是产生这种丑陋想法的我。”
我轻轻把茶杯放回桌子上，但却无法抑制发抖的双手。
澪继续说：
“因为嫉妒，所以先前两次见到未宁你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我都会忍不住口出狂言，明明知道不能这样，可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嘴巴。我慢慢开始觉察到，原来我以前一直以为的要未宁爱你自己，并不是想要未宁得到幸福快乐。我怀着的是想未宁变成只爱自己的人这样的想法。”
她垂下头。
“我的内心，真是可怕呢……”
澪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说，而是光喝茶。
而我也没有开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长时间的沉默，澪似乎在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未宁。”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和和奏姐姐在一起感到开心吗？”
我仰起脸看她，点了下头。
澪略略蹙眉，樱唇乍启，整齐洁白的门牙轻咬了一下下唇，但旋即又是一笑：“我看得出来，和奏姐姐是一个比爱自己更爱你的好女生。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让未宁变得更爱自己的。”
我望着澪的眼睛。虽说是看她的眼睛，可是事实上我不敢看。我看的只是她的眼睑，她眼睑上面的那一条细线。
如同将我的人生进行分层的境界线。
也像是引导着我向前迈出一步的水平线。
我点了点头，说：“没错。”
澪脸上又再浮起了微笑。这个微笑让我想起了我们十二岁那年相识时，她脸上的微笑。
我把这个想法跟她说了。
“如果可以回到十二岁的话，我还愿意再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一块儿走路。”
“我也是。”我说。然后我沉思了一下，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能是个比较隐私的问题。可以吗？”
“可以。只要我能够回答。”
“问这样的问题，不会让你不高兴就好。”
“我试试看吧。”
“你为什么和岳梶分手了？”
澪吃惊地看着我，脸稍稍有点发青。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这里，李子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
“问了让你难堪的问题，抱歉。”
澪轻轻摇头，“不，我只是稍微有点吃惊而已。并不是什么难堪的问题，你不必自责。”
“是吗……”
“我和他分手的原因……简单来说，应该就是价值观不同吧。开始的时候虽然很开心，但是总感觉缺少些默契。”
“是吗……”
“是的。这中间固然有我的原因，所以我并不打算怪罪于他。”
“那他的恐吓邮件你打算怎样？李子可是希望我能劝你不要去紫云参加开幕式。”
“以我对岳梶的了解，他虽然对分手这件事一直难以接受，显得有点拖泥带水，但是他并不是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人。别看他平时踢足球很帅，其实有时候他的内心懦弱得像个女生。”
那是因为在你面前吧。我想。所谓的价值观不合，估计就是那样的岳梶在耀眼的澪面前抬不起头这件事吧。
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只是依旧说了那两个字：“是吗。”
“是的。所以不用在意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请和和奏姐姐一起给我们银杏呈现一场盛大的开幕式晚会吧！”
说完，她对我露出了更加灿烂的微笑。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发现茶杯已经见底。
今天的茶终于喝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