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泰晤士郡，泰晤士河畔。
风从小镇的方向吹来，穿过刚播种不久的麦田，带来了各种土豆的香气——蒸土豆，烤土豆，炖土豆……
出诊归来的爱德华奥斯本医生驾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半年前，他还能够从众多的香气里嗅出属于自己家的那一份，但现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家……现在应该叫房子，就座落在前方的小镇里。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然而，随着女王陛下建立起一个名为“皇家林苑”的机构，这一切都改变了。
他是当地有名的医生，他的妻子是来自弗朗斯的贵族（弗朗斯最近几十年不是很太平，因此有一些贵族逃到了维多利亚）。
他们夫妻间感情很好，儿子克兰奥斯本也非常优秀。
因为工作关系，奥斯本医生和本郡的一位伯爵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之间的友情也延伸到克兰奥斯本那儿。
伯爵向伊顿公学推荐克兰奥斯本，并且赞助克兰奥斯本长达五年的中学时期的全部费用。
由于王室的补贴，伊顿公学几乎不向学生收取学费。真正的费用支出在于维持贵族一般的生活水平。
这笔费用以奥斯本医生的收入根本无力承担。他将永远感激伯爵为他们家做出的贡献。
克兰奥斯本从伊顿公学毕业后，就被母亲罗伊推荐到自己的一位朋友那里做学徒。
母亲的这位朋友就成了克兰奥斯本的导师。
在导师的手下学习一年多后，克兰奥斯本带着导师的推荐信，申请了牛津大学，同时还申请了王室奖学金，这样就不需要父亲从伯爵那里借钱，或者继续接受伯爵的赞助。
克兰奥斯本不喜欢被帮助，或者说，被施舍。
而这份王室奖学金的条件就是，毕业后为皇家林苑工作五年。
想到这里，奥斯本医生露出苦涩的笑容。
回忆有多甜蜜，失去就有多痛苦。
几个月前，皇家林苑的园丁找到他的妻子罗伊，说想要铨释局认可她的爵位，就必须回到弗朗斯取到册封文书，否则就会被控冒充贵族，私加头衔。
罗伊跟园丁离开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奥斯本医生给罗伊的家乡写信，得到的回应却是罗伊根本没有回去过。
而他的儿子，克兰奥斯本，受到皇家林苑的委托出海。然而，几天前，他收到了沉船的消息——随船的克兰奥斯本毫无疑问地列入失踪人员名单。
在这个季节的北极圈内沉船，落水的人根本不可能在水里撑过半个小时。
奥斯本医生顷刻之间家破人亡。
他在冷清的院子门口停下马车，推开紧锁的大门，再慢慢把马车牵进院子里。
一进院子，奥斯本医生就感觉家里发生了一点儿微小的变化。但这变化在哪里，他却说不上来。
他卸下挽具，把马赶进围栏里，然后给它们添加茅草。
当他来到房子门口，把钥匙塞进门里后，客厅里居然发出一阵磕磕碰碰的响动来。
奥斯本医生停住动作，来到柴房，取出一杆双筒猎枪，再点亮一盏提灯，之后这才轻轻推房开门。
按理说，家里若是遭贼了，那肯定会被翻的乱七八糟的，但客厅里干净整洁得就像他才离开不久一样。
只是茶几上的饼干盒被打开了。饼干盒旁边，一杯红茶被喝得只剩下杯底。
奥斯本医生走到茶几旁，发现杯子旁边，和茶几下的地毯上，散落着一些饼干屑。
茶杯旁边的煤油灯灯芯还散发着红光和热气。
他抱着枪，提着灯来到二楼，开始一一查看二楼的房间。
盥洗室，没人。
书房，没人。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悄悄推开主卧室的门。
然而，他失望了——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人来过。
检查一番后，他回到外面的走廊里，并且锁上门。
这样，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就不会蹿进已经搜查过的房间里。
他正准备沿着走廊去往次卧，却感觉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抬高提灯，光芒照亮那个女人的轮廓。
奥斯本医生的心态开始加速。
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轮廓，奥斯本医生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罗伊?”
黑暗中的女人叹了口气，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说道：“你认错了，老爹，我是克兰。你听我解释……”
克兰奥斯本花了五分钟把事情的大概讲清楚。
当然，她肯定不会对自己的老爹讲述奇美拉那些奇奇怪怪的能力。
无论哪一种社会，都不允许拥在有血缘关系的人面前大谈“性”的问题。
这与基因和肉体无关。这涉及到人类的自我定义。
在这五分钟里，老爹只是细细聆听这个离奇的故事。当奥斯本小姐讲到自己变成了女性时，他熄灭了提灯。
奥斯本小姐讲完后，沉默数秒，开口道：“你相信我吗，老爹?还是说，你要赶我出去?”
说完，她指指老爹抱着的双筒猎枪。
奥斯本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熄灯吗？”
因为完完全全的黑暗，让我可以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直接透过你的语言，洞悉你的灵魂，孩子。
老爹心说。
停顿数秒后，他开口道：“欢迎回家，孩子。”
两分钟后，两人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相对无言。
“为什么不开灯？”克兰问道。
“我希望你能自己点亮它。我还是原来的模样，当然可能更加苍老。但是，你脱胎换骨了。那是你的身体，我希望你来决定这件事情——是否向你的父亲展示自己全新的容貌。”
克兰将煤油灯揽到身前，犹豫了好一阵，才搓搓手指，点燃烛芯。
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两人的面颊。
克兰匆匆瞟了一眼憔悴的父亲就挪开了目光。
父子俩曾经在这张茶几旁边无数次高谈阔论，但现在，双方谁都感觉到不知所措，就好像对方是一个陌生人。
尴尬的沉默持续到克兰弱弱地说了一句：“老爹，我饿了。”
老爹咧嘴一笑，站起身，走进厨房里。
作为一名医生，老爹的手很灵巧。然而，他却不是一位出色的厨师，因为平时都由罗伊来做饭。
罗伊做的饭菜好吃到让人怀疑锅是不是就长在她手上。
有时候，奥斯本医生甚至怀疑罗伊不是一位贵族，而是贵族家的厨娘。
但无论罗伊是贵族小姐还是厨娘，他都将永远爱她。
今晚的菜很简单，油煎吐司和烤香肠。
老爹烧热油锅的时候，克兰点燃了壁炉。
“我说，老爹，你这是有多久没用壁炉了?”
克兰问道。
“你妈离开后我就没点过火。”
老爹的声音压过热油的滋滋声，从厨房里传来。
“就算妈妈不在，你也得照顾好自己呀。说出去都逗别人笑话，你作为一名医生，居然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点燃壁炉后，克兰把两张沙发和一张高脚桌推到壁炉面前。
她用烤叉串起一根香肠，放到炉火旁边。
老爹端着盛有煎吐司的盘子坐到克兰身边。“医生哪能给自己看病呢？”
气氛打开后，两人突然之间就熟络起来。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孩子？”老爹问道。
克兰拿起一片吐司，用黏着煎鸡蛋的那一面将香肠卷起来，这才放到嘴边。
“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克兰坚定地说，“我要去找皇家林苑，是他们把我卷进这些阴谋诡计里面，我要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说完，她咬了一口酥脆的吐司。
“我对此持悲观态度。”老爹说道，“我们的技术还不够先进，不可能把奇美拉从你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更重要的是，皇家林苑真的会帮你吗？儿子？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把你当成小白鼠?
这些话，老爹都没有说出口。
“总得试一试。”克兰说道。
“不论如何，你先安顿下来，之后再说其他的事情。”老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可以跟着我，做我的助手。我正好需要一名护士。”
克兰点头答应老爹的提议。
“不过，你觉得需要改名吗？还叫克兰吗？你倒是可以冒充尹薇莉雅，我的侄女，你的妹妹。你小时候和她见过，不记得了吗？”
“我……不想改名。不过，我们可以对外宣称我是来投奔你的亲戚。尹薇莉雅的身份正好用得上。”
“我尊重你的意见。好了，早点休息吧。你的回归带来太多惊讶和喜悦，我要一个人缓缓。”
说完，老爹离开壁炉旁边，走到酒柜那里，拿出一只杯子和一瓶陈年老酒，走上二楼。
洗漱完后，克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清晨，她坐上老爹的马车，去往温莎镇的医院。
在那里，她领取了一套全新的护士服，包括一只白色修女头巾，一条黑色长裙（下摆长到小腿最粗处），一件白**仆围裙和一双小皮鞋。
抱着这么一叠衣物坐在休息室里，奥斯本小姐再一次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深深恶意。
当她穿上这套衣服，来到众人面前时，想要变回原样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