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和漂流者(万字番外!)

作者:冷冥月 更新时间:2020/7/31 19:26:02 字数:10455

我看见一片湖。

暮色里的水光温柔。

我坐在湖边,湖上没有浅滩,水一直没过膝盖。

静止的些微凉意环绕着,很舒服。

但我不太敢动,怕这些被湖水润泽的草叶把我滑下去。

低头能看见绿色的眼睛,我自己的,影子泡在水里,眨呀眨。

……

“我真为你高兴……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所有的颜色。”

我听见女人的声音。那声音不来自于眼前的任何一个方向,它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过去里。

她说我的一切都像那个男人,从脸上的曲线与棱角,到脑后金红色与棕褐色揉起来的浅发,再到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那时候我并不懂一个女孩如何才能长得和男人相像。但我确不像她,她的长发是纯正的金黄,眼瞳是纯粹的碧蓝。那只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年我七岁,很难完全相信她就是我的母亲,但她很漂亮也很温柔,我并不讨厌她。

她在家里住了一年多,给我抱来了一个小孩子。

她把那个襁褓包裹的生命递到我的怀里,而那时我的手臂尚是孩童的细弱,还没有力气,几乎让它坠在地上。

“为什么?”我抬起头问她,“为什么要给我?”

她说孩子都需要女性的呵护;我是姐姐。若她不在,就是半个母亲。

我说我没有。

“是我不称职,所以才让你受苦——你不想让她也受苦吧?”她说。

然后她就离开了家,又离开了家。

我诘问她怎么又要走,怎么就不能留下来。她只是坐在阶前望着天,一句话也不说。我就不停地问,摇着她的胳膊不停地问。

最后我终于撬开了她的口,“我必须得回去……我不能不回去。”但她只是作着这种毫无意义的回答,一边说着一边眼角有眼泪淌下来,我便再也问不下去,只能任由她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临走的时候她亲吻我的额头,再一次告诉我,她究竟对我的颜色感到有多欣喜。

我拉住她的手,问她从一开始就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颜色是他的,不是我的——”

“你像他,像平凡人,像一个普通的女孩。”

我松开她,她要走,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

“可你到底是我的女儿,你的命里大约会有战争,有杀伐,有流血。”

“也许这是我一厢情愿,但你一定要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活下去,最好一生都不要去碰那些东西。”

“还有她,你的妹妹。你们随时都要在一起,只要你的生活美好,你身边的她生活也会美好——你们的命运是拧在一起的,能带她逃离命运的只有你,与她流着同样的血的你。”

说完这些话,她没有转回身离开,只是抬起手,让风顺着手臂底下流过去,吹散了她的身体——她就那样消失在空气里。

“我还会再回来的。”尽管她不见了,声音还听得到。

……

从一开始我就不讨厌孩子,更何况她是母亲临去前嘱托我,绝对要照顾好的我的妹妹。只是起初我太小,她也太小,我看她只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小绒球,除了下手轻轻摸两下以外,就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是我后来才想明白,她与其他的幼小生命有多么的不同——她并不惯于发出声音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哭泣也尤为少见,醒着的时候只用她的圆眼睛透过她头顶上狭窄的视野悄悄观察着这个世界。我试着把一些东西拿给她看,有红蓝白的缎带和蝴蝶样的三色堇,但后来被父亲禁止了,说有些野东西对她不好。

等到快两年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离去的母亲曾说的,关于颜色的不同——她重新长出的、浅金色的松软头发和水蓝的眼睛都与母亲如出一辙。有时我会为此而忧虑:如果母亲为我与她相异而欣慰,那么对这一个与她相同的孩子,她又会抱以怎样的心情呢。

我曾询问过父亲对此事的看法。

“那些东西,”他说,“都是无稽之谈。”

在她喜欢挣脱人的手在旷地里奔跑而不知疲倦的年纪,我常常带着她出门,沿着马车跑的坚实土路两边走着,一直走到郊外的草野里。在那里我便不总是牵着她的手,放她去踩那些春天绿得都要滴下颜色的,满眼的狗牙根草。起初她只是沿着边缘往里走一走,试探性地向草深处迈出脚步,大约是在感受着几重草叶垫在鞋底下的柔软——我是那么想的。后来她习惯了那些感觉,便敢于自己漫步在田野的中央,于是我就能看见浅象牙白色的碎花裙子与黑色圆头小皮鞋的女孩在盈野的青草坪上跳舞。我对于自己如她一般年纪时的事情早已忘却了,每当看见她这般身影的时候自己都会试着回想,但终究难以忆起。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跑起来,让那些掠过她耳边的春风也擦过自己的腰间,唯有如此我才能在脑海里刻下新的记忆,使自己不至于忘记这种时刻。

是的,自那以后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当她在野地里跑累了,我总会追上她去把她抱回去。那时候我的体力已然可以胜任这些举动。有时我不会直接把她带回家,而是一起蹲在路边休息,同时给她指认那些常常只长在这般无人之处的野花。有紫白的,斑纹在微风里抖动像蝴蝶翻飞的香堇菜,也有三片旗瓣三片翼瓣高低重叠着伸展开,暖紫色的鸢尾花,以及高出周围的枝子上,铺张地开满了神秘艳丽花朵的紫罗兰——都是紫色。那些是我以前曾经在这片田野里被教着认识过的东西,如今我也原样地教给她,我以为这些是最好的事物。

“薇欧拉,”我指给她黄芯白花饰紫的蝴蝶花,“三色堇。”

唯有这一次,也是从这一次开始,她用手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她走上前去,俯下身,向那丛开着三朵花的三色堇伸出小手。

不要摘花。我想那么告诉她,想告诉她生命的美好,但我终究怕折了她的兴致,怕她难过怕她生气,没有说出口。

她转过身来,手心里捏着被折断的细瘦茎秆,手指的边缘沾着露水与绿色创面上溢出的一点点液体,而三朵花,却散落在地上,被风裹着吹进密生的荒草丛中不见踪影。

我看见她的蓝眼睛里有些不对劲,但我无论如何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这不好。”我说。

那时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表现得让我无法理解了。

比起折下草枝而抛弃花朵,远有更为不寻常的事,而那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两三年间,她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起初我只是当她乖巧,常喜欢蹲在她面前揉着她头顶上蓬松的金发,看着她困惑地眨着眼,却安安静静不发一语的样子。那种时候她的眼睛真像倒映万物的深湖镜面,幽邃的蓝与黑有着沉静的美好,以至于我都没有发觉,一个孩子,即使没有她一般美丽,一个正常的孩子,早就应该学会说话了,哪怕是喊一声姐姐——这还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我试着引导她喊我姐姐,在她的眼前一遍遍地重复这个音节,正如父亲他所做的事情一样。然而最终这些尝试都失败了,她甚至都没有做出一点要开口说些什么东西的表示,小小的嘴唇只是漠然而自然地锁死着,间或伸出舌头来舔一舔。

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出话,多数是来源于听觉的缺损导致没有认识过语言的声音,极少者才是真正发不出声音。而她,大约两者都不是。我试着捉弄她的时候,在她耳边突然拍响,她也会惊叫出声,像被惊扰了的小动物一样缩起肩膀。那时我再抱住她,她仍旧只是皱起眉看着我,不论我怎么唤她,只是不说一个词。

许多年以来我只叫她做妹妹。母亲临去的时候并没有为她留下名字,这一点如我一样。而父亲曾为她搬出一本名簿,想从上面为她挑选一个名字,却被我坚决拒绝了——我的名字正是从那里面来,又被我自己抛弃的。年幼时我不能选择,现在我至少可以让她选择。

我希望她能得到一个名字,以配得上她将拥有的美丽——

那时我是充满了热情的。然而由现在的自己去看,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只是把她对花朵的爱转嫁到了妹妹的身上——概念里的克洛伊与芙罗拉,家中花束里的莉莉和罗莎莉亚,以及那个我们常去的、原野上的艾丽丝,薇欧拉,还有薇尔利特。

当我一股脑地把这些名字倒在她的面前,挨个带她指认那些形象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薇尔利特?”

那是最后的选项,是有着复数艳丽花朵的紫罗兰,也是传说里花之女神的名字。

“这个可以吗?”

我把开满了的紫色花枝拉到她眼前,满心期待着她给出什么回应。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凑到自己眼前来的小花朵,看上一会儿,眼睑闪动两下,然后接着看。如此重复着,仿佛在用视线掰开一片片花瓣检查里面的花蕊,顶上究竟沾了几颗花粉。

但是,她只是不理我。

“喜欢吗?你的名字,薇尔利特?”

我轻轻捏着她柔软的手心,在她的耳边问。

这时候她才看向我,眼睛眨啊眨,仍旧不说话。

“这样呢,如果你喜欢,就点点头。”

我向她点头作为示范。

“不喜欢,就摇摇头。”

又向她摇头作为示范。

“怎样呢?喜不喜欢呢?”

我最后问她。

水蓝的晶莹眼珠转了两圈,她好像是听明白了我的话,下了心思去考虑。

然后她鼓起腮嘟着嘴来瞪我——也不知这个动作到底是和谁学的,我几乎为她严肃却滑稽的表情笑出声来,按着她的头顶来回摇晃。

可是这最后一个名字,她也没有给出答复。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我怎么看她的眼,都不能从里面读出来任何满意或失望的情绪,其中也许只有永远不会为什么而流出的泪水,美丽却无意义的颜色,以及什么都不存在的“空”。

到底,她还是没有名字,我只喊她妹妹。而后来她也渐渐理解了这个称呼的含义,总能在我呼唤她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我,也许遇上心情好的时候,会张开双手向我跑过来,而当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从地面上举起来,她竟然也会笑,在浅碧色天空的背景下,眉眼弯起来,露出整齐牙齿的笑。

也会笑。

……

那些日子过去之后,我也终于慢慢接受了一个沉默的,没有名字的她。除却这些,她总还是个安静而灵慧的孩子。围着餐巾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她自己学会了用餐刀和叉子,硬生生从一片牛肉上割断了纤维切下来一小块,叉起来放进自己嘴里,而她小巧的乳牙竟然还能嚼得动那些粗硬的筋膜。我在书房读书的时候,她偶尔会悄悄地摸过去,坐在我身后的床上——她的脚步比有肉垫的猫儿还要轻,能一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以至于直到我听见弹簧受了轻微的压力形变的声音,被单上的布料被揉皱的声音,才发现是她来了,而她只是坐在床边垂下双腿,一声不响地与回头的我对视。

虽然如此的她我已心满意足,可我总还是期待着有一天她愿意开口向谁说话,有一天她愿意给自己起个好听的名字,让她不止是一个女儿和妹妹,而是脱离了任何人也都明白自己存在的、独立的人。尽管我希望那样的日子越早来越好,但它在任何时刻到来也都不算晚——只要我在,只要她需要,我情愿如此永远地守护她,献上我的一切守护她,任何事情都不会将我们分开。这不全是因为那个临时的母亲留下的嘱托,更是因为,她是我生来十余年于这个世界见过的最美妙的造物,值得我,用多少生命去爱,赴汤蹈火流尽血泪也不为过。

也许那个时候的我还想不到那些残酷的东西。但现在我只能想到那些。

然而,我仍然时常回忆起母亲的话。除了妹妹以外,还有更多的东西,比如血,比如战争,比如逃离命运——

我不明白一个安静的小家庭中的两个普通女孩是如何与这些只在高年级的教科书中提及的可怕字眼有了关系。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只要这样过下去,由我看着她和自己一同长大,将来都会有微小却令人心安的幸福,像每个暖春都能在田野里看见的紫罗兰。

我是那么以为的。

直到那时为止。

如今要我回忆那些日子的事情已是再难不过。勉强还能想起,在临近我十五岁生日的某天,父亲在餐桌前从怀中掏出三张黄纸,脸上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接过来捏在手里,一会儿才看出来是三张船票,目的地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尽管生长在首都莱顿,以航船与海港而闻名的伟大城市,我仍然一次都没有坐过船。

之后父亲告诉我,那是前往大海另一边、新世界的船票,而将要乘坐的船,则是前些日子刚刚完工下水,以四只漆成上黑下黄的大烟囱,庞大的船体以及一排排密集的小窗户登上报纸头条的伟大航船——船票钱与旅费,他攒了整整有半年,想把这次越洋旅行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 1

坐在一旁的妹妹盯着我手里的船票,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些事。

……

海,我并非没有见过。虽然离家并不近,但还是曾经有那么一回,在沙滩上和妹妹玩过皮球——我稍微花了一些时间才让她理解,应该是两个人互相把球抛来抛去,而不是由她像小狗一样捡起被扔出去的球,抱着跑回来。涨潮的时候我为了接她扔出来的球而踩到水里去,低头看的时候才发觉,海水究竟有多么神奇——极目处尽是静谧的深蓝,近处涌动的水面却是藻绿色;而凉凉地环抱着脚踝的,倒成了没有一点儿杂色的透明,能看见水底下的细沙。听见水面被踩破的清脆声响,我看见她向我的位置走过来,她的小腿泡在清浅的水里,水底下的白影因为波光而摇晃着。另外的一次,则是在莱顿城市里的钟楼上,登上长长的螺旋铁梯——那么高的塔,是我领着她的手一级一级踩上去的,而她到底竟也没有气喘或者流汗,在我都不得不停下歇口气的时候,只在一旁眨眼看着我——一直到顶上去,去凭着护墙远望夕阳里被金红色波光遍染了的大海平面,那让我觉得水是比土灵秀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以为海就是那么好的。

那天中午,我站在甲板上,在浓烟底下与所有的其他乘客一起向岸上兴高采烈的人们招手,尽管在岸上欢呼着、挥舞着帽子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仍然为自己成为这个奇迹的见证者而感到由衷的欣喜与骄傲。那时被船身割开、翻起一层层白色泡沫浪花的海,亦显得如周围的气氛一般美妙。尽管我知道海上航行缓慢而路途遥远,要到达目的地尚有至少五六天,但船一离岸,我就已经开始想象我们即将到达的、彼岸的新世界的样子。

而她,她一路上只是拉着我的衣角,一样的一声不响,也不兴奋,也不笑。

“我们在海上了。”我说。

待岸边渐渐远去,码头的形状慢慢模糊变成一条扁平的线,接着终于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四下所能见到的东西仅剩了无边际的深海,船皮的白铁,头顶的黑烟,以及在我们航行的方向尽头,正一点点沉下去,把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浓烈的颜色洒在水面上的夕阳。在这样的时候里我把她抱起来,想让她不受眼前栏杆阻碍地,好好看看这周围一切的广阔与美丽。

“大海——好看吧?”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答话。

……

除了二等舱的船票以外,我和妹妹作为女孩子还得到了其他的东西——为了和身份相称,我和她穿上了一式的裙子,裙身上有荷叶的褶型,衣领、胸前,袖口和裙摆缀着窄细的小花边,腰间用绳带束紧,她的是香槟金色,我的是纯白色,加上一副黑色的薄披肩。这一套东西穿在身上多少有些不自在,我不清楚我在给她换上这些衣服的时候她的感觉如何,但至少她看上去安静而娴雅,加上一头流苏一样垂下的金黄色长发和空寂的水蓝眼睛,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小姐。

直到这时,我确实开始感觉到,有不可方物的美正随着她的成长从她身上流溢而出,她将会比我更加漂亮,比我曾见过的普通人都漂亮——我再次想起母亲的话语,她说我不像她,却像普通人,像平凡的女孩。而身边的她的颜色却像极了母亲,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将不是普通人,不会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孩?

我回答不上来。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因平凡的我而高兴,便也不明白如何对待一个终究不会平常的她。

然而这些感叹和忧虑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那之后,我就把精力投入到了应付依次端到眼前来的清煮芦笋,生鲑鱼,烤火鸡,以及浇上枫糖的黄褐色松饼里去了。那几天里餐厅总是供应些我从未真正见过的菜肴,每次都多到我数不清楚。从窗户里望出去总看见大海,我便总是想,如果这次旅途没有终点,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倒也不坏。

直到那个晚上。那个该死的晚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怀里空空。本来应当和姐姐睡在一起的女孩不知去了哪里。我在窄小的客舱房间里呼唤着她,但此处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给她藏身。我试着透过房间窗户向外看,只看到漆黑一片,时间大约还是半夜,我只有从床上翻下来穿好衣服披上披肩,拉开房间门到走廊上去寻找她。深夜里长廊上空无一人,只看见地砖上的鸢尾花图案和墙上亮着的壁灯。然而我却总能隐隐约约听见从何处传来人群纷扰的声音,我寻着那个声音去往出口,在船上这九曲百转的迷宫里碰壁许多次,直到我在走廊上看见两个客舱服务员,他们正用钥匙和锁链给每一扇门上锁。当他们转头看向我的时候,都露出了万分惊讶的神色。

“——小姐!快到甲板上去!”

其中一个人领着我很快地找到了出口,途中头顶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走廊完全沉浸在灰暗里,我即明白,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这让我加快了脚步。

外面的甲板上挤满了人。直到此时,看见被船上无数灯光照亮的漆黑海平面,我才发觉这艘巨轮正在摇晃,沉重的船头向下倾斜,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些所有推搡和喊叫着的人告诉我这艘船正面临最糟糕的命运,也许正在沉没的路上——无疑,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在哪儿呢?

仍未解决的疑问被骤然放大了千百倍,从不知去向变成了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血液在冰冷的海上烧了起来,每一次脉搏都带着焦灼的疼痛。我无法等在原地,推开门前的数人挤进了人群里,在不计数的背影里寻找着那个可能被人流淹没的,小小的她。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她身边,若在尚可以放心,若不在——

“——”

“妹妹——”

我努力踮起脚来在人群里喊着,一边喊一边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眼前挤在一起的几团肉块,低下身子从一个又一个缝隙里钻过去,勉强直起腰来环视四周,又尽是陌生而惊惶的面孔。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一直挤到栏杆的边上,肩膀因过分用力而酸痛,冷汗从额角上不间断地冒出来又淌下来,垂手向下一探便是阴森凄惨的大海——此时的海全然没了美丽,只看一眼那些翻卷的黑色波浪,便从心底里生发出恐惧。

我说过我答应过我要守护她一生。现在她才只有七岁,甚至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还没有真正体会过生命有多美好——我决不能放弃她,我一定要在她身边,生死都要在她身边。

这时我忽然想起,无论我怎么喊她,她到底也都不会回应。我只能喊些别的。

“斯普林菲尔德——”

我喊着我们家的姓氏,如果父亲在,他一定可以听得出来。

“春田——”

模模糊糊地,远隔着几多人群的嘈杂,仿佛听到了回应,抑或是回声。

“请让一下,”我说,“请让一下。”一边探出手往身边的人缝里挤过去。结果空隙后面却还是重叠着的许多人,我试着侧过身去向一个方向用上些力气——尽管我已经使不上什么劲了——眼前的宽厚脊背往前动了动,趁着这个机会我想要从他身边溜过去。

只在一刹那,一股反方向的力顶在我的胸口上,仿佛是来自许多个人积累的沉重力量,伴随着男性的一声怒喝。

“挤什么挤!”

我向后倚在低矮的栏杆上,重压的作用让我的肩膀和后背沉了下去,往毫无依靠的方向。

我试着伸出手,然而我已经抓不到任何可以凭依之物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短暂的零点几秒里离船舷越来越远,直到后背没入海水里溅起水花,被无数凛冽的投枪扎在身上没入骨髓,被深抵灵魂的刺痛吞没所有的理性意识,吞下一口又一口咸涩而冰冷的黑水,在这可怖的残酷波涛里离那不知在何处的我的一切越来越远。

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船上抛下来,随着波浪起伏漂流到我身边,我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抱住了它。

……

……

我便如此落下去了,如我害怕过的一样滑落进了水里。

我知道挣扎无益,只是徒劳地闭着气不至于呛水,等待自己下沉,等待生命被水吞没。

水是何其无情。

我便要在此失去自己的一切,一次之后,又一次——连微不足道的、我的生命一起的一切。

但,水面分明被破开了。

有阳光照进来,照得越来越深,直到映亮了我的脸颊。

不知何处的一只手伸出来,我便本能地去握住它。

竟然有力量,将深深沉没在水底的我拉上来。

让我重新透出水面。

……

……

春田睁开眼睛,看见惨白惨白的一片天花板。接着,是坐在她身边,正握住她放在枕边的手的,灰眼睛,罗伊科·洛佩兹。

……

许久。

交流仅仅局限于视线和温度的交换。

扣子解开,宽松的条纹袖口底下露出她的手腕来,珠玉一样圆润洁白。尽管历经了一年多的战争,那双曾经端过枪扣过扳机拭过刀尖鲜血的手,仍没有失掉作为女性而生的柔软光滑——打仗的时候她总是戴着手套,也不知洗过多少次,又换过几副。那是她于血和火的残酷里,仍未放弃的最后一点矜持。

她的视线几乎是从罗伊科身上划过去的,短暂的停留几乎不可察觉。之后她又转动着眼球看了看四周用以隔断的白帘子,支撑着她身体的窄小病床,以及在她头顶斜上方开的绿漆木格玻璃窗户。在那里有亮光透进来,在白帘子上投下很大的几块、被阴影条框切割开的斜四边形光斑。窗外的空气顺着墙壁与窗框里的缝隙一点点摸进来,带着点花草和天空的气息,但都立即被淹没在了四处弥漫的,刺鼻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里。

看完了所有能看见的东西,她仍旧凝视着天花板,空无一物而只有惨白的天花板。

坐在她身边的罗伊科·洛佩兹只是握住她的手,看见她睁开眼睛也没有问一句话,在默契里维持着如同她醒来之前一样的寂静,只剩下了呼吸的气声,和各自心跳的声音,从空气里,从骨头上,那些震动被听见。

如此良久。

“……”

“抱歉……”

开口的是春田。

“是我……”

在她反复调遣的歉意被说出口之前,罗伊科闭上眼止不住地摇头,使她不再敢表达什么东西。

“一切都好……”他说,“你还活着……就一切都好。”

罗伊科松开春田的手,由它放平在皱褶的床单上。接着,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手里,肩膀垂下来,吐出一口长久以来郁结在胸腔里的恶浊空气。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遮住面孔,粗糙皲裂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啊……你……”

话语已破碎不成句子。好一会儿,他才从这使人深深无力的解脱感里解脱出来。

春田在被窝里扭动起身体,用胳膊肘支撑起半个身子,勉强从床上半坐了起来,向后靠了靠,倚在铁管弯成的床头框架和浅绿色的墙壁上。腰部以下的位置集中承受了上半身的压力,长久卧床的她感受到一种持续的钝痛,她为这种陌生的感觉而皱起眉来。

她伸出手去想要揭开盖在身下的被子,却被罗伊科按住了。

“就这样就好。”

春田愣在那里眨了眨眼,在几秒钟以后才想起,在最后的时刻,她身上的,与希望一并失去了的东西。她把手伸进被子底下,在里面摸索着按了两下。

果真什么都没有。

“别为这太难过了。”罗伊科说。

松垮的条纹病号服底下,是因累日的伤病和营养缺乏而瘦削的肩膀;脸上也尽是憔悴的颜色,显出许多不和谐的线条来;就连眼睛里也没了流转的光彩,变得倦怠,干涩而空洞。正如最初的时候一样,那些曾经应有的美丽几乎尽数被涂成了几分丑陋的模样。

罗伊科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

“罗伊科少校……”她再一次开口了。垂下来的鬓发遮住来了她的侧颜和口型,罗伊科只能听见声音。

“您真的,不打算责备我吗?”

罗伊科像是被针刺了眉心一样瞪起眼睛来。

“如果你没能醒过来,”他说。

“余下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诅咒你的。”

春田的眉梢轻轻地颤抖着。

“……”

“您真的知道……”

“我知道。”罗伊科抬起手来撩起春田的头发看见她的侧脸。

“正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我才会原谅你。”

“你在战场上向谁开枪我不在乎。”

“但是弃自己生命于不顾这种事——”

罗伊科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皮箱子,翻开铜锁把箱子打开,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春田有些讶异地注视着他脊背的轮廓,看着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块边缘破碎,颜色发黄的剪报,密密麻麻的小文字底下尽是些轻微的蓝色圆珠笔划痕。

“我明白。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的。”

被剪下的报纸右边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服的金发少女,手执巨大的战斧与铁链高高站在一门野战炮上,底下周围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尸体,和仰望而畏缩不前的北方联军士兵。

莱登沙弗特里希的女战神。加粗的标题这样写着。

“妹妹。”照片上的空地里,留下了斜着的圆珠笔字迹。

“我找到这个。”罗伊科捏起那张纸举在春田眼前,阳光把破旧的报纸照成半透明的颜色。

春田望着报纸上的字迹,眼神有些模糊。

“是这个……”她说。

便是那时。春田在报纸上看见了这一张照片,尽管遥远而模糊,辨识不清脸庞,她仍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或者,她认出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份渺茫而遥不可及,但却确确实实存在的希望。

“是我剪下来的。”

那天晚上,她脱去了咖啡厅服务生的制服与日间温柔的笑脸,从柜子的深处拾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刺刀,试着把它系在腰间。

她想起曾经母亲的话——在没了家以后,再没回来过的母亲的话。

“你一定要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活下去,最好一生都不要碰那些东西。”

“你们的命运是拧在一起的,能带她逃离命运的只有你,与她流着同样血的你。”

她闭上眼睛,想起从她只身一人踏上这片大陆以来的所有的日日夜夜——她曾以为她在失去一切之后只剩了她自己,她发誓至少为了曾经的嘱托自己要好好地活着;她努力地去活成一个没有高贵出身但是却温柔优雅的女士,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无法拒绝她春风一般和暖的微笑;她差一点就做到了,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全部。

然而那张照片终于没能让她最后说服自己。往日的回忆,许下的誓言,以及冰冷的别离纷纷涌上她的脑海,如那个夜晚的海潮一般让她窒息,让她曾为自己寻找过的全部意义都溺死在水里。只要那孩子可能还活着,她的一切就只有她。

她要将她从血泊里救出来。

母亲的两句嘱托已然自相矛盾,但却又无比自然——既然命运相连,她终究也无法逃脱那个已深深困住另一个女孩的泥沼。她只剩下了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这唯一路途。

“这个世界上……”她说。

“我就只有她了。”

春田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又在看着想象中的东西。

罗伊科叹了口气,把报纸残片放在床头白色的皱褶里,用一枚1分的红铜硬币压住。

“我都明白了。”他望着那张颜色黯淡的照片,“不过……”

“还有一个问题,自私的问题。我早想好了,该在战争结束以后问你的。”

在视野以外,他觉得自己的眉角被春田盯住了。

“在这些都过去之后,”

“我是不是、也能……”

撑在床边,因为决意而用上了力气,紧紧抓住被单的手,手背上被一片冰凉的温柔覆盖住了。

“从你那里……”

来自他人的气息就近在鼻尖前一厘米的位置,这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去面对春田的脸——他并没有那么害怕机枪的枪口,但此时他却畏惧她的眼睛。

“少校……”

“请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剩下的、可以给别人了。”

视线无法被躲避,话语一定会被听见。

“即使我——”

那句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迫切地想要取出却做不到,停留着只有无法忍受的刺痛。罗伊科为这两难的困境几乎涨红了脸。

阴影逐渐在眼前弥漫开来。他发觉自己的后脑勺被她抱住了,春田垂下的头发与仍然未恢复温度的额头贴在他的脑门上。

“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在极近的距离,她慢慢重复着这句话。

“我会承受不了的,少校。”

……

“过些日子,我也该回国了。”

“你可以去见见我的妹妹,她会留在这儿,你可以依靠她。”

春田坐在轮椅上,仰起脖子向后看着身后推着她的罗伊科。

“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关照,万分感谢。”

“什么感谢。我只是受了你的胁迫,为你做事而已。”

春田向他举起空空的双手。

“如今我已不再能胁迫您了。”

罗伊科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看见,罗伊科·洛佩兹带浅伤疤的右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灰色的眼睛由本来的隐约不清变得浑浊模糊,本来推着轮椅的手也垂下去一动不动。

“是啊——”

他说。

“所以,我要离开你了。”

他是背过身去说的这句话,并且背向她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她能抬眼直视夕阳。

“抱歉。”

春田望着荒凉山丘上涂抹的血红色夕照。

“我还是不能。”她低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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