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城，以酒闻名天下。
这个百年老城，似乎连空气都浸润了酒香，处处可见酒旗高悬，酒家里人人都安静品酒，时不时悄悄地交谈一下，生怕破坏了这份悠然的宁静。
风拂青柳，阳光暖软，河水静淌，漫山遍野绽了大朵的春秋，铺满天际，如绚烂彩霞满目耀眼。
春秋是江阳城独有的花，此花伴人走过岁岁春秋世事纷繁，年年如此繁盛，因此而得名“春秋”。
春秋以酒浇而生，一生只能浇一种酒，有人曾不信邪浇了两种，结果第二种刚刚浇下去那株春秋眼见着便寸寸枯萎，最后化为飞灰散落风中，再不复姣好花颜。
自此之后春秋便多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春秋是那年华姣好的女子，酒为郎，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俯下身折了一朵黑色春秋，簪花云鬓，妖娆的黑衬着青黛的长发，不知映入了谁的眼谁的心。
他对着她温和地笑：“待我衣锦还乡，定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只要有你，其他都无所谓，凤冠霞帔如何？粗布麻衣又如何？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她看着他，柳眉微蹙。“但你是我一生一世的妻，我如何能亏待了你？”阳光下的谦谦少年温润如玉，眉眼间却飞扬着无人可及的骄傲。
她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背后的春秋花海，在风中盛放摇曳。
或许在多年前，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骄傲，小城中最美丽的少女才会陷入不自知的爱情。
那一年，她折花小河畔，回眸一笑间，定下红尘姻缘。
却不料山盟海誓永不抵这世事造化命运弄人，万丈苍穹之上，不知是谁操控了人生路途的线，让他们，渐行渐远。
那命运弄的是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是她白首不相离的承诺，是他们注定情深缘浅的，爱。
六月荔枝春，她亲手摘下的荔枝，他亲手酿下的酒，藏入醉翁洞中，待他求得功名还之时，她出嫁之日，取出同饮。
天上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撑着一把六十四竹骨的油纸伞站在渡口送他远行，一袭天水之青的裙不染尘埃，竟不似人间客。
过往匆匆行人不禁驻足，看他眉目缱绻风流，看她眉眼精致清雅，看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默然流淌在两人交织的眼中，再叹一句神仙眷侣。
孤帆顺流而下，她在细雨中伫立，看他远去。
南定楼临河，她斜倚在栏杆边，不施脂粉，却依旧明艳照人。手中执酒一壶，看着不见尽头的江，她面色酡红。
她轻轻抚着青瓷温润的壶身，一如那人的笑容，优雅淡然。
三年，三年。
这渺无音讯的三年，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坐在南定楼持酒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江水长流。
却惟独没有看到她想等的那个人，归来的身影。
昨日当今天子唐玄宗微服私访途经江阳城，酒楼上偶遇她时惊为天人。
“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敢问姑娘有无婚配？”那人负手背着光，脸上满是自信。
她愣了一下，蹙眉看向来人，语气淡淡，“小女已为人妇，不敢当君厚爱。”
玄宗却哈哈一笑，转身离开，“真是个有趣的女子，我喜欢。”
再后来，便有人告知她，玄宗要迎她入宫。她以性命相胁，终为自己赢得一月缝制嫁衣的时间。
怔忡间，手中酒壶倾斜，她看看脚下流水，忽然涩然一笑，将满壶的酒就那样浇入水中，随江流逝。犹如岁月长河，不见影踪。
她看着河畔依旧繁茂如从前的春秋，看着她最喜欢的墨色春秋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切如旧，只是少了那个替她簪花的人。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临行前夕，她心中总有淡淡的不安，但看着那惊才绝艳的少年，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实现他的抱负。
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他心中的骄傲，也是，成全她自己的。
风不知吹来了一声谁的叹息。
一针一线绣着那大红的嫁衣，金色丝线的凤栩栩如生，嫁衣接近完工，一月之期也愈来愈近，她心中慌乱愈甚，慌如果他真的不回来，这漫漫年华便要从此湮没在深宫高墙。习惯了身后有他在，如今便觉深深的孤寂要将自己淹没。
一滴泪划过脸颊，滴在她天水青的衣衫上，又渐渐扩大。
她缓缓起身，不料悬在腰间的红线忽地断了，同心锁坠落地上，碎成两半，她慌忙去拾，却终究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枚同心锁，双手捂住脸，泪珠终于止不住地往下坠，打湿了她的青衫。
夏日蝉鸣不已，恬噪烦人，骄阳高悬，光芒刺眼。
三月里花轿抬过了蜀道，她坐在轿中看着满目的红，手里抱着一坛荔枝春。
那年他们一起藏下的酒，一人一坛，如今，她取走了属于她的那一坛。
唐玄宗很喜欢她，入宫便封了贵妃，宠盛一时，风头无两。
他们都喜欢音律，便一同谱了《霓裳羽衣舞》的曲，唐玄宗击鼓，她一支霓裳羽衣舞惊艳了所有人。
深夜，她蜷缩在偌大宫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荔枝春，想江阳城的春秋是否又开了，她最爱的墨色春秋是否仍那般妖娆。
她向唐玄宗问过是否有名叫李白的少年曾经报过科举，唐玄宗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慢吞吞道是有这么一个人，才华横溢，当时他也心生爱惜，那人却在殿试时口出狂言，被罚永远不得参加科举。再问，唐玄宗便不耐烦了，不肯再说。
后来他便流连于花街柳巷，作了一首又一首的惊世之作，人人争相传诵，名动天下。这些，都是她从那些小宫女口中听来的。
再后来，他不见了踪影。
她喜饮荔枝春，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每每醉了便会在宫殿中翩翩起舞，穿着火红的宫裙，底下散开大幅的裙裾，每一折都以珠光暗线刺绣出繁复的图案，行动间裙裾翻飞光芒闪烁，眼角画着精致的金红眼影，红唇鲜艳，眉眼妖冶，那君王在一旁含笑看着，眼中是满满的宠溺。
她住的宫殿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明晃晃地点了上百枝牛油蜡烛，歌舞喧嚣。
锦绣长安，盛世风流。
丝竹悠悠，愁绪幽幽。
灯火阑珊处，花未眠。
此刻的江阳城，亦有人不眠。
他手里拎着一坛荔枝春，睡在满山遍野的春秋花丛中，遥遥敬向长安宫宇的方向，大口地饮着酒。
当初他殿试被罚，本想考取功名的少年不敢面对佳人，便在温柔乡中流连，待得他下定了决心回到江阳城，在途中却听得圣上新封了贵妃，杨家玉环。
原来，在他徘徊犹豫的日子里，她的身边已有良人相伴。
或许就在他赶路时，不经意间，他与她擦肩而过。
只是又能如何呢？他们毕竟是错过了。
少年喝着酒，眼里流下的泪，湿了他的衣裳。
他记得，春天里燕子呢喃，他们坐在屋檐下笑谈古今漫谈诗词，她的笑颜明丽。
他记得，他和她曾一起并肩看漫天星子，笑谈着他们白发苍苍儿孙满堂时的幸福。
那时的月光婉转清凉。
一如此时。
而那时盛放的春秋，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
千古以来，不同的只是人。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一坛荔枝春，醉了他与她。
尾声
江阳城人人皆知春秋的美丽传说。
却不知那一年，曾有一朵曾骄傲盛放的墨色春秋，因浇了两种酒而落得万劫不复。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中，有人轻轻地说，春秋是那年华姣好的女子，酒为郎，一生一世，一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