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田星歌。”
星歌拉开神官少女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外面的雨已经淅淅沥沥的下了下来，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变成瓢泼暴雨的吧。
异常天气这件事情本身，也很可能是地脉紊乱造成的。甚至说，第一天遇到的谜之结界，很可能也是地脉紊乱的前兆。
紊乱的地脉能导致的奇异现象实在是数不胜数。
这才注意到星歌的神官少女赶忙端正坐姿，不过这一阵骚动倒是让身上那刺鼻的风兰灯华香气更飘向星歌了，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个……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穗流真凛（Horu Marin），是一名神官冒险者。”
“是魔族？”
“嗯……嗯。”
“那可真少见。”
真凛羞涩地点了点头。
因为全身被神官袍遮着，星歌并不能看到她有没有戴着颈环。
星歌所说的少见是指真凛的信仰。绝大部分的魔族信仰魔神，也有些信仰本土图腾信仰或者先祖英灵的，而神官则是特指相信人族神系的神灵，特别是光明神的神术使用者。因为是战后才被战胜的人类们带入魔地的，信仰者相对少很多。
顺便一提，信仰魔神、使用魔神神术的“神官”一般被称为巫术师，而信仰图腾、英灵等的“神官”则被称为萨满。
相对于巫术师和萨满，神官一般有着治愈系的神术，这在魔地是相对匮乏的一个人力资源，所以虽然魔族的神官数量少，但都是这种冒险者队伍中的抢手货。
“你应该是那个铁久的队里的人吧？”
“嗯。”
“昨天倒是没有见到你在。”
“因为……我要去教堂……一些事情。很快办完的……”
“然后这家伙在等你的期间被我打倒了。虽然说，有一个无攻击力的神官在也改变不了多少战局的。”
“说的也是呢……”
真凛脸上挤出了尴尬的营业笑容。
“然后前几天我刚来的时候，撞着我替他道歉的也是你吧。”
“星歌小姐，你还记得啊……”
“不，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不会牢记的。”
星歌下巴抵在手掌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面向前方说道。
——但是，有违和感。
总见到这个孩子开始就有这么个违和感了。这个女孩，身上的魔力是静止的。
这里必须要提到一些魔族的基本常识了。
首先魔族是没有心脏的，也没有血液。或者说，魔族的“血液”这一概念和人类的“血液”相当的不同。
人类和一般动物一样，血液负责运载用于供给能量的氧气，经由血管流淌到全身，为身体细胞提供能量。魔族则不一样，用于供给能量的是魔力本身而非氧气，代替心脏器官的是可以驱动能量流动的“魔核”，而取代血管、用于引导魔力在身体中流动供给能量的器官则是“回路”。
魔力一般不大会稳定地存在于现世，因此许多魔物确实使用水溶性的特殊体液来输送魔力，但是这和确实在物理上流淌着的血液不一样，回路本身是不会大规模流淌的。
和读者们打个比方，魔力就像现实中的电力，电在高压电线中以每秒钟数十万公里的速度移动着，但并不是电线本身以这个速度在移动，电线只是一个载体罢了。
同样也有使用脂溶性液体、固体、气体、甚至身体组成本身来输送魔力的魔物或者魔族存在。魔族的种类千千万万，没有找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不过它们的共同点就是使用魔力供给身体能量。
顺带一提，人类的身体中并不是不存在魔力。事实上，人类身体里自有一套“经络”，蕴藏着魔力。所有的生命体都可以自然产生魔力，因为灵魂就是纯粹的魔力。只不过因为人类是用氧气供给能量的，经络的魔力怎么说都像是一个“附带品”，因此魔力的总量要远远少于同体积的魔族。
对于一些魔族和魔物，它们拥有很强的魔力感知能力。只要是在传输的移动着的魔力，就容易被侦测到。在魔地，野生的魔物都进化出了非常高超的魔力感知能力，以逃避其他魔物捕猎者的袭击。
只不过，相对的，魔族的魔力必须要流动起来，才能供给魔族的全身机能，不像人类，可以通过冥想等方法减缓甚至暂停体内的经络魔力流动。对于魔族来说，魔力回路的停滞就相当于血栓，一旦碰上了，这条命就凶多吉少了。
可是身旁的这个女孩，魔力的流动感非常微弱。可能是因为这家伙身上喷了过量的风兰灯华香水的缘故，星歌的魔力感知变得十分的不准确。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能感觉到，这个女孩的魔力回路十分不通畅。并不是说她缺乏魔力，而是感觉她的回路两边魔力正在激烈地对冲，就像两只相反方向运行的齿轮一样，互相卡住，谁也动不了谁，最后变成了扭矩的比拼大赛。
要是在野外碰到了个魔力流动的这么慢的魔物，自己估计已经能把它当做死掉了。可是现在这个女孩好好地坐在此处，也是一个可以正常使用神术的神官。
“昨天，那个铁久对你这么无理，你还这么毕恭毕敬？”
“嗯……”
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救了我……”
“救了你？”
女孩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她再点了点头。
“嗯。7年前。”
又是7年前。
“塔恩城陷落的时候，天就要塌下来的时候，豪刃出现了。他把我从大火里面救出来了。没有他的话，我肯定……”
少女甜美的声音虽然轻得像蚊子叫，感激和爱慕之情却倾泻而出。
“那个人？”
星歌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虽然没有自己那么精妙的预判系战斗能力，但是这个人的身手也是相当敏捷，动作不拖泥带水，很可能也是一个曾经的军人。
“嗯。他是我的救世主。所以豪刃真的不是坏人哦！”
“……”
我也没有说这个人是坏人啊……星歌这样想道。
“豪刃真的是一个好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只是……”
说着，少女的目光朝向了自己面前的桌面。她低下了头，本来就轻的声音更轻了。
“那个人，还活在过去。”
——“活在过去的人，终将被过去吞噬。”
星歌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紫发女孩的声音。
手中的书籍一合，紫发女孩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小星，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吗？”
背后，某个豹人族的部落，祭坛边已经冷冷清清，而祭坛中间，长明灯仍亮着微弱的火光，供在祭坛中央的各种动物尸体、水果、蜥蜴血、甚至还有一个相邻部落的虎面人的尸体，此刻招来了大批的苍蝇，远处都能看见黑色的小点到处移动。
“为什么气氛突然哲学起来了啊。”
还没有想问题是什么，星歌嘴巴先开始吐槽了。
“话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名言名句的，这都能出一张考卷了。答不出来的那种。”
“那么小星，嘟嘟，回答错误，零分哦。”
女孩踏着小跳步，蹦到了星歌身前，从星歌的腋下拥抱住了她，比星歌矮了许多的她即使抬起头来，星歌也只能看见那水灵灵的眼睛，而看不到全脸。
每每一贴上来，被少女香喷喷的头发彻底干扰注意力的星歌，慌乱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而紫发女孩则是露出了得逞的得意笑容。
“小星，我问你。小千是什么种族？”
“龙……龙族。”
“小兔呢？”
“机……机铠……”
“小鸟呢？”
“天使……”
“那么为什么北地龙境的龙族、维克多西格玛（Vector Sigma）遗迹诞生的机铠、和极西圣境来的天使，会和我们齐聚一堂呢？”
“这……”
很多时候，因为摸不清面前这个女孩的设问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星歌干脆选择装傻不回答以防打乱对话的节奏。
“过去的我们，是不可能相遇的。而现在，魔族们在不断发展、进化，以往各地被阻断的通讯逐渐建立起来，魔族们也开始四处流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聚在一起。”
“唔……确实。”
一边说着，这个家伙还一边蹭着自己的胸前，要是吐槽的话，就绝对会以“吸收小星能量”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回应。要是自己的能量能像超能量体一样有用就好了。星歌在心里默默吐槽。
“那么小星，下一个问题。那些豹人，为什么还会保留着血祭的传统仪式呢？”
没错，魔族各地已经在面前的这位魔帝国公主的倡导下，一点一点废弃了残忍而用途没那么大的血祭、活祭仪式，但选择维持传统的部落也大有人在，就像面前这个。
“那是因为……他们还无法理解魔导学院的研究成果吧，证明血祭并没有比普通的萨满祭祀有效多少的研究。”
“真的吗？”
每次也是，一旦星歌掉进了这个女孩安排的话语陷阱，她就总是拉着长音，用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星歌，嘴角勾出狡猾的笑容。
“刚才的那个豹人族长，你也见到了吧。他的谈吐是粗鲁的野蛮魔族吗？”
“野蛮魔族是什么啊……”
并没有这个概念，这是女孩刚刚自己编出来的。
“那个族长和我们没有两样。他有足够的智力来理解我们能理解的一切东西。事实上，刚才他的儿子，和你握手的那一位，可是去艾瓦贡进修过的学生。”
“哎？那……”
“但是小星，你知道这个部落，和十几里远的那个虎面人部落，冲突持续了多少年吗？”
“五十？”
“至少五百。五百年，自从他们从游牧改为定居为止，冲突就没有停下来过。”
“唔……这也说得通。”
魔族是不战斗就无法生存的种族，对于相邻的部落来说，冲突简直是家常便饭。遇事不决，杀就行了！
“那么这个豹人部落又损失了多少人呢？”
“上万……？十万？”
女孩摇了摇头，晃着那一头柔顺的紫色长发。
“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那你就别问这个问题啊！”
星歌抱着女孩脖颈的手，突然有一种想掐她的冲动。
“但是可以知道的是，光是这个族长上任期间，就有上百人丧生在两族的战争中了，这里面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儿女。”
“那么假如你是这个族长，而你又正好杀死了一个虎面人的士兵，你会选择的是……？”
“告、告慰族灵？”
“Bingo！”
女孩放开了星歌，在星歌面前转了一个圈，百褶裙像旋转的花伞一样飘起又落下。
“小星你是‘初代魔族’，所以可能不能理解呢。族和族的宗族仇恨，有多么深……就像铁锈海深不见底的海沟一样深。有多恨？就像谁把我杀死之后，你恨那个杀手一样的恨。”
“这个……不可原谅。”
星歌轻轻握住了拳，女孩则双手扣在那握紧的拳头上，传递着自己还活着的温暖。
“因为过去的仇恨，豹人的组长选择了为祖先报仇，而这次报仇又将会成为虎面人们新的仇恨。这就是活在过去的人啊。”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哇，小星你也能记住一点这样的东方人的名言吗？还以为你铁定记不住的。”
“我的脑子姑且还是可以转起来的啊。”
“小星你没有大脑的吧？”
为什么这家伙对自己说话总有一种欠揍感呢？
但是，在欠揍之余，这家伙说的那些有点云里雾里的话，着实有高明的理解。
“如果只铭记住过去的仇恨，那么这份仇恨在现在当下，也不会消解。当下，只是成为过去的仇恨的前奏而已。”
女孩回过头来，看向祭坛。天上的尸鹰正在盘旋，有的已经等不及地俯冲下来，为了抢先大口朵颐这上等的美尸肉。
“无论如何，时钟的时针都在不断地往前走。即使停下来的时针，再次转动发条，也只可能向前转动。时钟，是为了未来而存在的。”
“唔……那么该怎么样呢？就这样忘记仇恨，走向未来？”
“如果这样就好了呢。小星，如果我被谁杀了，你会怎么样？”
“不可能发生，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星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就比方说了比方说。”
“找到凶手，把他切成肉酱。”
再次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同样的感情，那些死者的家属、亲人、朋友也会有。那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我想，这样的仇恨，是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么该怎么办……”
“创造。”
“创造？”
“创造更多别的美好的经历，人们就会逐渐将这份仇恨埋藏在心里；创造向着未来的目标，人们就会将目光远离过去，放眼未来。正因为是未来，所以才需要去创造。如果时钟的指针停转了，把发条再度拧紧就可以了。”
说罢，紫发的女孩将手中的破旧的书本向远处一抛，那书页就像开笼放飞的和平鸽一般，纷飞向天空，逐渐化作点点光粒，落在祭坛周围的大地上，有的飘向更远方，飘到了那座因为和邻村的战火而陷入无尽仇恨的豹人村落之中。
还在为自己的同胞战死、自己未能报仇而痛苦、愤怒的豹人们，身体吸收了飘来的光粒，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就像一点光明射入了他们尘封的心中，重新拧动他们心中的发条一般。
“重要的不是忘却过去，而是走出过去啊。”
“不是忘却过去……”
星歌喃喃道。
“所以我要创造大家都能欢笑的未来，这就是我的梦想。”
目送着那纷飞的白纸化作最后一点光点，赶走了祭坛上恶心的尸鹰，洗净了滴落的污血，女孩转过身来，笑着看向星歌。
“守护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未来。”
“唔……小星你其实也可以有自己的未来的。”
——我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