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是被行进的马车给摇醒的。
她揉着眼睛，扯开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袍子与草垫，将脑袋探出马车外。
冷风吹散了飞舞的金色发丝，糊得自己一脸而没法睁开眼，后知后觉的马车车夫才发现她的苏醒，他一边拉着缰绳令马车缓缓减速，一边抬手将那颗脑袋推了回去。
马车停了下来，黑袍审判官这才转头望向依旧是两眼迷离的女孩。
“醒了，就过来，吃点东西。”
他取出些许肉干与水壶递到女孩面前，后者却是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抽动着鼻子，往身后缩了缩。
“怎么了？”
他停顿一阵，伸出手掌放到女孩面前，让她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里划写着。
【坏味道】(bad smell)
“……是烧焦味。”
马丁似乎并不打算解释烧焦味的来源，将肉干与水壶塞进对方怀里后便转过身去，扬起鞭子，驱动马匹拉动车子。
女孩的脑袋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她低头轻轻地撕咬着腌制的肉干，咀嚼着令人喉咙发干的咸肉丝。贝儿已经习惯了和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共处——虽然他是审判官——但是比起先前颠沛流离的枷锁生活来说，现在更加的安逸与轻松。
贝儿感觉脑袋就是一团浆糊，过往的记忆完全碎裂的七七八八，哪怕是被锁在囚牢里的日子，自己都忘却了很多，太多了，多到对自己的身世，对自己的家人，感到了模糊与陌生。
比起模糊的过去，如今，倒是没令她那么神经紧绷。
她不曾期许过这样的一个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确确实实有在很好地照顾她——除去逼着自己认字写字。
不过这种感觉，的确不错。
……
已至晌午，马丁引着马车来到了小溪旁，手里握着马绳，牵着那匹灰棕色的马前去饮水。
贝儿这才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小跳着来到了溪水边上。流水倒映着金发女孩的模样，那双澄澈的眼瞳在偷看着小修女，似乎对她这般打扮感到了好奇，稍后，女孩便低头弯下腰掬出一捧水，好像在迷恋着水中倒影，怎么也看不够。
微凉的清水很快就从指间处流散了，但是贝儿莫名地感到心情大好，于是心满意足地沿着小溪边闲逛着，直至在下游处碰见了马丁。
饮水的马儿朝她打了个响鼻，却依然不能阻止她好奇地伸过手来，粗鲁还生硬地拉扯着它的鬃毛。那灰棕马儿不耐烦地用蹄子刨着泥土，可不敢对女孩如何。
在它的身边，黑袍审判官冷冷地盯着抵触的骏马，这种无声的威慑感令它战栗不止，回想起当初被人鞭打驯服的日子，只得低下头驯良地接受修女的肆虐。
马丁确认无误，这才收回了目光，盘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解下上衣，将被黑布包裹的右肩扯了出来。黑色的布被浸染的污血黏成血块，他只能一点一点地扯下黑布，忍受着一阵阵的刺痛。
黑布终于是被解开了，而空气中弥散着腥臭和腐败的味道，令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伤口的糟糕程度远超于他预计的程度，疼痛逐渐被意志麻痹而消退，但是走向了逐渐坏死的结局，恐怕他需要再加快速度了，不然死去的就不只是一只胳膊了。
马丁取出一块先前就准备好的白布，沾了水便开始擦拭着右肩上的血污与脓液。如钝刀割肉的阵痛令他的，面容都开始扭曲。他只好咬紧牙关，哆嗦着一遍又一遍清洗着，看着那块布逐渐染红，一次又一次将血水拧进溪水里，最后消失不见。
马丁并非第一次受到如此严重的伤，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够每次都能像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伤口。
突然的，脱力的左手松开了血布，落入溪水中，他只能虚弱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布随着流水缓缓飘远。
一种深深的力竭感袭上心头，马丁闭上眼不再去看。
哗啦——
好像是有什么物件落入水中，过了一阵，垂下眼帘的审判官只瞧见一双脚丫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贝儿缩了缩白嫩的脚，只是将那块布往前递给了马丁，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她就提起放在溪畔的鞋子，风风火火地跑回了马车处。
灰棕马儿眼不见心不烦，小跑着绕过马丁去饮上游处的清水。
沉默的青年，逃跑的女孩。
——
——
马车继续上路，这次女孩没有躲在里面，而是坐在马丁身边，两眼望向四周。
很难想象，胆怯的孩子会和一个冷血残酷的黑袍审判官，杀人凶手共处得相安无事，别说女孩了，就连马丁都对这种相安感到困惑。
“贝儿，把手给我。”
金发女孩的脸上露出不解，但还是自觉地被他捉住自己的手臂，看着他检查之前被青色鸟儿划破的伤口。
伤口早已愈合，看不出任何疤痕的存在，能够证明的事物只有她手臂上的丝带以及胸前的琥珀了。
“……没事了。”马丁收回了手，目光直直望向道路远方。
“等回去之后，我会安排你进入修道院，有专门的修女会来教导你。”
女孩惊愕地睁大眼睛，对青年此番话感到无比意外。
“你在我这里无法安然学习和居住，而且——”马丁顿了顿，喉结上下移动一瞬，“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要做的事情，对你来说不适合。”
——而且，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作为屠夫面对你，哪怕屠灭你的家族的执行者并不是我，但是这又有什么区别？
马丁还是没能说出来。
女孩低垂着脑袋，看不出她展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滑动他的手心。
【陪伴？】(accompany？)
“我不会去修道院的，你会搬到那里去住，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起住。”
审判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湖蓝色的眸子，有些发愣。
那眼眸平淡宁静，她的脸上无喜无悲。
马丁摇头，双眼忽然停顿，定格在了远方。
“贝儿，回去，藏好，不要出来。”
女孩立即照做，她深知自己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就是不要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过了一会儿，形单影只的马车被一道哨卡拦了下来。
“请下车接受检查。”
车夫不为所动，藏在黑斗篷里的浅褐双眼扫看了一眼走上前来的士兵，从他们的盔甲装饰上来看，是属于教会的盔甲士兵。他于是便取出一枚十字架，那漆黑的十字架令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审判官阁下！”为首的士兵立即半跪在地行礼，旁人也齐刷刷地跟着行礼。
“圣殿骑士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遵照指示，在此处设立哨卡检查来往人员。”
“谁的指示。”
“属下不知。”
车夫沉默一阵。
“起来吧。”
“是。”圣殿骑士直起了背，身上镶着日光的银色盔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审判官阁下，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接受检查。”
灰棕色的马儿颇为人性地打了个响鼻，而车夫依旧不为所动，他斜眼睥睨这位士兵，空气再度冷凝下来。哨卡的士兵无声无息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盯着这位审判官。
他淡漠地瞥了一眼其他人，又看向那个带着冷肃的领队士兵。
“被执行者的尸首，你要检查？”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头一跳，站在马车旁的领队士兵的脸色无比凝重，他一时竟然觉得进退两难，不知道要不要顺着他话探清马车内部。
“想看就看吧。”车夫突然扯开了身上的斗篷，身后遮挡的事物展露出来——浓郁的气血迅速扩散，充斥在领队士兵的鼻腔里。他睁开眼瞧见了一个被黑毯子盖住的人形轮廓，死气沉沉地摆放在马车中央。
士兵脸色变换几分，纠结一阵，便要伸手试图掀开黑毯子。
“你要想清楚如此行为的结果。”
士兵僵硬在原地，他身后的浅褐眼眸终于释放出刺骨的寒意，所有人都停滞了一瞬，眼中或多或少闪过些许惶恐，但依然静静按住剑柄。他们当然知晓为何审判官会是一幅将要暴起屠戮的样子，因为一旦发现有人与异教徒，叛道者这些“被执行者”之间存在联系，那么势必会引来审判官不死不休的调查与追杀。
“是我僭越了！”
士兵立刻后退，再度行礼，很快就高喊着放行。众人这才挪动着路障，看着车夫扬起马鞭，驱动着马车缓缓前进。
马丁坐在马车上已然不动。身后的一道道探寻的目光落在了马车身上，落在他的身上，他背后的长枪，他的四肢，以及包裹在袍子里的躯体。
马丁默不作声，暗暗握紧藏在宽大袍子里的手弩，虽然他有一臂受伤，但并不代表审判官没有一战之力，他多少会留有几分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是贝儿不可以，假若真有袭击，马丁一时间也无法确保她的周全。
忽然，他扭头看了一眼士兵的靴子。
一双双便于潜行的鞋子。
而后，面无表情。
……
马丁默默咽下涌进喉咙里的血沫，确认马车已经脱离哨卡的视野后，他才停下了车。
“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马丁朝着马车里轻声道，那躺在马车里的“尸体”突然颤抖一下，便爬了起来，将脑袋从黑毯子里钻了出来。女孩的脸上被涂满了污血与泥土，东一块西一块的样子显得滑稽可笑，倒确实是很好地将她的容貌遮掩起来，装作了死人的模样。
“……聪明。”
就连马丁都为她的机灵而露出了些许微笑，但在女孩眨眼的片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是罕见呢。
女孩使劲地又眨了几下眼睛，但是再也没看到对方笑起来的样子。
“贝儿。”
他突然唤了一声女孩的名字，后者拨弄着染尘的金发，那双明亮的蓝瞳回应了自己。
“你——”马丁突然将女孩推入马车里，扬手抽了灰棕马一鞭子。受惊的马奋力向前冲去，更是让身体不稳的女孩后仰摔个七荤八素。
一支鉄箭呼啸而至，射中马车，半截镶入其中，贝儿看得更是心惊肉跳。
马丁听着身后的马蹄声，闷声用鞭子抽打着，加快马车的速度。他，见到有两骑突然从面前冲刺而来，立刻抬起左手的手弩射倒其中一位。
手弩丢进女孩的怀里，马丁抓着黑袍，抓着长枪一并甩了出来，将迎面而来的家伙扫落下马。鲜血飞溅，女孩擦了擦脸上的污血，紧紧趴在马车上，听着身后复数的马蹄声袭来，还有几枚箭矢飞来，直直钉入马车里，吓得女孩不知道要往哪里靠，只好往单手提枪的马丁扑去。
审判官全身绷紧，回身反击不成，还看见远处路上居然还放着大半个人高的木刺路障！
“贝儿！”
他甩出左手，将金发修女拉入怀里。身后的马车早已千疮百孔，甚至透着光就能够看见身后的蒙面的袭击者。
审判官翻身落在灰棕马的背上，长枪回转，割去了牵引马车的绳子，之后抱着女孩，靠在灰棕马的脖子旁。
“前进，不计代价的前进！”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奔马的侧颈，眼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尖刺路障。
“跳——！”
【马，丁？】
紧贴着胸口的小手轻轻划写着神父的名字。
缩在怀里的贝儿把脸埋在审判官的胸口里，只感觉到全身一震，随后变得轻飘飘的，像是长了一双翅膀，飞向天空。
女孩抬头望向青年。
和煦的阳光照在青年的脸上，似乎散去了眼角处的阴霾。
马车失控地撞向路障，碎裂的木屑漫天飞舞，而驽马变成了骐骥，在半空中勾勒出强有力的弧线，落在地面上化风而去。
前进，不计代价的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