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分队的队长伊力特正带着一些部下巡视街道。原本今天并不用他亲自带队，但他在兰草旅馆见过那名让他有些在意的青年后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就算去休息也觉得不舒服，便带领部下巡逻以排解心中的不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他在心里考虑过许多种可能性，最终都不敢确定，无论怎么挖掘自己的记忆，都无法确定青年的身份。
那么，这种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怪事。明明不是熟悉或重要到能够被牢记的人，何以会让自己这么在意呢？
他发出了不知是今晚第几次的叹息，跟在他身后的队员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写满了问号。
“那个……伊力特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个与他关系比较好的队员实在忍不住，低声向他询问，他看了一眼那名队员，想起这个人今天傍晚也去了兰草旅馆。
“你还记得在兰草旅馆碰上一个带着小女孩的青年吗？”
“您是说被队长盘问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他？”
“呃，经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
队员用手摸着下巴，认真回想起来，没过多久，他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用力拍了一下手。
“想起来了！十年前我们刚刚开始在这里搭建房屋的时候，有一次我被怪物追赶，他帮过我的忙。”
“十……十年前……”
伊力特的脚步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卫兵收不住脚撞上了他，连忙向他道歉，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回忆起来了。
被“十年前”这个线索所牵动，记忆中的各种杂讯纷纷化成碎片剥落，展现出覆盖在其下的真相。
“原住民……高塔之民……”
“伊力特先生？”
部下们惊讶地出声叫他，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只是睁大双眼呆站在原地，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吐出一句句低沉的自言自语。
“没错，是他……他回来了……知道了吗……来复仇的吗……”
跟着他的十几名队员不明所以地彼此对视，有两三个人却像是察觉到什么，显得慌乱不安。
不过其中有一人的反应，却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应该说他关注的重点根本不在眼前这些事上。
“喂……你们不觉得好像有什么声音吗？”
“咦？啊，真的，很喧闹的样子……似乎很多人在跑。”
“是火灾吗？”
“没有看到火光啊。”
“伊力特先生，我们过去确认一下情况吧？”
伊力特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他木然地抬起头，向喧闹声传来的方向投以充满恐惧感的视线。
“来了吗？那些人……”
“您说什么？那些人是谁？”
“走……跟我来。”
伊力特迈出机械一样僵硬却意外迅速的步子，队员们跟在他后面，大部分人还没能掌握目前的状况，但看着伊力特那混乱到极点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他们走到街道转角处时，一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过来，队员中立刻有人认出了他。
“贝尔杰你今天不是值班吗？发生什么了？”
“尸……尸妖……骷髅……几百个……”
因为跑得太猛而有些喘不上气，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之后，贝尔杰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让所有队员顿时变了脸色。
“几百个！？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们，快把大家都叫醒……”
“钟楼被占领了吗？为什么没有敲钟？”
贝尔杰愣住了，渐渐地他发觉自己似乎犯了很大的错误，视线游移起来。
“……钟楼？有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啊！妈的，怎么没做个新人培训！”
“我、我现在去敲……”
“别开玩笑了，真要有几百个尸妖，现在过去不是找死吗！”
“我去敲南边的钟！”
一名队员喊了一声之后向其他方向的钟楼跑去，其他人则聚集到伊力特周围，焦急地等待指示。
“伊力特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去与队长会和吗？还是去确保居民安全撤离？”
伊力特缓缓抬起了头，睁大到极限的双眼中密布血丝，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不规则地抽动，伴随着激烈的喘息，从口中发出了绝望至极的尖厉喊叫。
“来了！我就知道！果然是他！他带着他的同伴回来复仇了！”
“分、分队长？”
“一切都完了！无论做什么都——不对，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
像是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伊力特本来已经如同死人毫无神采的双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带着希望的光芒。
“那是死灵法师！杀了她……只要能杀了她……！”
一句话都来不及向卫兵们交代，伊力特拔腿狂奔向兰草旅馆，卫兵们紧紧追赶在他身后。
“伊力特先生，小心！”
提醒来的还是迟了一些，当伊力特注意到时，一柄战锤正挟着呼啸的风声砸向他的左肋。格挡已经来不及了，伊力特只能尽量顺着战锤敲击的方向跳出，试图尽量减少一些伤害。身体被击中的瞬间，他的几根肋骨应声断裂，整个人被打飞装在一栋房屋的外墙上，剧烈的撞击令他将肺里的空气伴着鲜血一并吐了出来。
原本这种程度的攻击还不至于让伊力特受伤，但此刻他实在太没有防备了。即使是身受重伤、连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的现在，他依然没有清醒过来，看都不看一眼袭击者，只是将视线投向兰草旅馆的方向。
“死灵法师……必须把她……”
他将手臂撑在地上一点点向前爬行，一只脚踩在他面前挡住去路，他茫然地抬头仰望，看到一个死人站在他面前。
他还记得这张脸。
长方形的脸上，一条刀疤横贯左右，铜铃般的大眼刚毅有神——虽然现在整张脸已然变了形，刀疤因为皮肉腐烂基本看不出来，眼睛则因眼睑脱落而显得大到有些可笑，伊力特还是立刻回想起了它当年的样子。
“这真是……报应吗……”
事到如今，他反而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尸妖高举起战锤，他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并不仅仅是因为伤势，从心底涌出的寒流带走了他仅余的一丝力气。
“去死！”
那并不是尸妖的喊声，致命的铁锤也并未落在他身上。贝尔杰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冲了过来，挥剑斩断了尸妖的左臂，失去支撑的铁锤砸到了它自己的头。
（不对啊……贝尔杰，他早就死了……）
伊力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能力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脑中只剩下这些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奇妙的念头。
“快保护分队长！”
贝尔杰一边呼喊，一边继续挥剑砍向尸妖，尸妖并未还击，张开牙齿全都暴露在外的大嘴，声带微微颤动，从烂得只剩下一半的喉管中挤出响彻整条街道的嘶哑声音。
“在……这里……！”
贝尔杰感到毛骨悚然，他用力将尸妖劈成几大块，随即紧张地四处张望。
不仅仅是他，其他队员此时也察觉了。
黑暗正在涌动。墙外深沉的夜色，正一点点侵蚀城镇内部。
令人联想起螃蟹在木板上爬行的声音绵延不绝，那是骨骼之间碰撞摩擦的响动。成群的尸妖与骷髅涌向这里，一路扯碎沿途的火把，夺去了人类在夜间唯一的倚仗。
就在这时，远方的钟楼上传来沉闷的巨响，被黑暗压迫得透不过气的众人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
“快跑吧！逃到城镇中心的空地上！所有人集合起来能挺过去的！”
有人大喊起来，其他队员纷纷相应，站在最外围的一名队员却回以绝望的话语。
“晚了……我们被包围了。”
像是以这句话为讯号，大量尸妖出现在被众人围住的最后火源所能照亮的范围之中。前方，侧面，甚至于上方——翻越了众人背后的房屋从天而降。
（这下……没办法了吗？）
贝尔杰想起不久之前误闯墓园的经历，那时他所面对的阵仗，与眼下尸妖聚集的规模相比不遑多让，然而他却找不出当时那股求生的热情与希望。仅仅是因为进入了夜晚，仅仅是阳光被黑暗这个不利因素所取代，便让他心中的绝望与恐惧无数倍地膨胀了。
他已经找不到任何方法，回避这场近在眼前的屠杀。
亚尔睁开双眼，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炉火仍在安静地燃烧，喝了一半的酒与吃剩下的菜肴放在各个餐桌上，这幅景象让他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睡着了吗？我的酒量没这么差啊……）
他晃了晃脑袋，并没有醉酒后独特的头痛感，也感觉不到刚睡醒的迷糊，反倒是异常清爽、精神百倍的状态。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发现。住宿的人都离开了这不奇怪，可是连店员也跟着一并消失，就让人感到十分不对劲了。他想到厨房去看看，刚刚走到柜台后的楼梯口，一阵嘈杂的声音从旅馆外传来。
（所有人都出去了吗？这么晚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门外的响动越来越大，亚尔转身走到旅馆入口，伸手推开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门外经过的队伍被他开门的动作所惊动，停止前进向他看了过来，双方对视了片刻，那支队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旅馆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对方的反应十分淡定，亚尔却是呆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尸妖？”
第一层里不死生物很多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在城镇里出现成队的尸妖毕竟还是很奇怪，而且喜欢随机攻击面前活人的尸妖会无视他直接离开也让他觉得不能理解。因为实在想不通，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用指尖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
……有点痛。
亚尔回到旅馆大堂，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木头，扯下旅馆的门帘缠在上面，取下大堂的吊灯倒上灯油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刚准备出门时，他想起璃华应该还在二楼，于是快步跑上楼梯，冲到自己租的房间前推开房门。
“璃华，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房间中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两人的行李孤零零地堆放在墙角，与大堂中的情形如出一辙。
（这……到底怎么回事？）
窗户仍然敞开着，他走到床边向外望去，原本应该点缀着火光的街道一片漆黑，就连哪里是地面哪里是远方的天空都弄不清楚了。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亚尔这个旅馆掉到了世界之间的夹缝里，他都会认真地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随后从行李中取出两把银质匕首别在腰间，踩着窗框从二楼一跃落至地面。
又是一队尸妖经过，同样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对他理也不理。他跟在尸妖后面跑过几条街道，终于在转过一个拐角后看到了一群正常人。那是一队卫兵，总共大约有二十多人，他们围绕着仅有的一束火把与不断赶来的尸妖战斗着。数量上卫兵一方居于绝对劣势，但其中有几个特别厉害的战士，在他们的带领之下，虽然已经有许多人受伤，防线尚未完全崩溃，也还没有出现战死者。
（奇怪……还以为它们是在追赶大多数人，为什么全都跑来对付这一小队卫兵？）
亚尔对这种情况感到十分在意，不过眼下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还是先帮忙要紧。他抛下火把，抽出匕首对准离他最近的一只尸妖划去，银制的武器对不死生物效果拔群，原本要大卸八块才会被夺去行动能力的尸妖像是人类一样，被亚尔在要害部位切了一刀便倒下了。
如果尸妖们继续无视他的存在，他就可以从背后一个个地解决，不过情况果然没有这么理想，其他尸妖纷纷转过身来将他围住。被那一双双灰暗无神的眼睛盯着，亚尔心中产生了一股奇异的情绪。
并非面对众多敌人产生的畏惧，也不是因为看着那些腐烂到想象不出原来样子的脸而恶心，突兀地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尸妖们并没有给亚尔理清自己心情的时间，几柄利刃一起向他砍来，亚尔用力拧转脚腕，没有向后退去，反而侧身切入剑刃之间的空隙中。斩击并未对他造成伤害，仅仅贴着他的身体滑过，在外衣上留下两三道划痕。亚尔挥动匕首，切开尸妖的喉咙或是将刀尖插进它们的眼眶，如同分开海洋前进般，在密密麻麻的尸妖群之间开辟出通路后，完全不管身后退路被封死，继续击倒前方的敌人，毫无迟滞地向前冲去。
每当他打倒一只尸妖，心中那股奇妙的情绪便更清晰一分。
（果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呢？装备？战斗方法？似乎都有一点，但一时之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至于外貌……亚尔实在不觉得自己能记住会动的尸体长什么样，实际上在他眼中所有尸妖长相都差不多。
还没等亚尔确切地回忆起来，挡在他与卫兵之间的最后一个敌人也已经被打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