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睁开眼，清晨的阳光明明并不强烈，却总让他觉得异常刺眼。他抬手遮挡住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阳光，向旁边的床上看了一眼，璃华还在安稳地睡着。他悄悄从床上爬起，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音，从行李中取出一把银质长剑和一柄匕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此时才刚天亮不久，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只有早起晨练的人或是在屋外劈柴的居民偶尔会看他一眼。
昨天发生了那些事之后，璃华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无论亚尔去哪都一定要跟着。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打算去墓园侦查，一定会说着担心他出事之类的话追在后面，因此亚尔故意挑璃华没有起床的时间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他回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梦，心里闪过一丝怀念的情绪。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梦到艾莉耶尔呢……）
祭司殿的最高领导，史上最年轻的大法师，制订了天方夜谭似的高塔修建计划并从大陆各地抓来老练的战士为自己工作，单看这些只能给人留下精明干练、威严无比的强人的印象，但实际与她接触过的亚尔觉得，她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在亚尔担任她仆人的期间，每天只看到她研究魔法以及祷告，几乎一切日常事务都要由亚尔来负责。明明书房里面就放置了烹饪器具，但别说是做饭，就连进餐有时都会要亚尔喂她。每次她坐在书桌后听取部下的报告时，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无论听到什么都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一丝动摇，却会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住亚尔的手。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亚尔被调到工程组去，此后一直到艾莉耶尔遇害，也没有再见过她。
最初听说艾莉耶尔被若拉杀死时，对于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亚尔完全没法接受。但后来仔细一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除了与艾莉耶尔最为亲近，也是唯一知道她软弱一面的若拉之外，也没有谁适合承担这个角色了。
（因为重新回到这里，所以勾起了过去的回忆吗？）
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城门口，有人叫住了他，他抬头看去，发现站在哨岗中的是之前被他击飞的那名卫兵。
“这么早的时间，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墓地看看。”
“果然，我就猜你差不多要去那里了。你知道路吗？”
“如果说是通往第二层入口的那个峡谷，大概还记得。”
“不过你不熟悉具体情况吧。稍微等一下。”
贝尔杰转身与同在哨岗中的另一名卫兵说了几句话，然后翻过木栏跳了下来，落到亚尔身边。
“你这是……”
亚尔惊讶地看着他，贝尔杰对他轻松地笑了笑。
“我和你一起去，我稍微熟悉一点那里的情况。”
“你这样擅自行动你的上司不会有意见吗？”
“你觉得伊力特分队长和艾达队长能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我想就算有意见都不好意思说吧。”贝尔杰耸了耸肩，“而且要是这次能解决尸妖的问题，我就去第二层看看，也没必要再在卫队干下去了。”
对于这个突发事件，亚尔有点不知所措，但可靠的同伴增加了总是一件好事。亚尔点头表示同意，与贝尔杰一起向墓园的方向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昨天对你动手，真是抱歉。”
“我叫贝尔杰，昨天的事我没在意啦，我也实在是说得有点太不经过大脑了。今天没带着那个小女孩吗？”
“如果带上她，感觉会很危险。”
“说的也是啊。对了，昨天队长其实还没说完，有件事你没听到。”
贝尔杰拍了一下手，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故意卖起关子来。亚尔稍微思考了一下，猜到了他所指的事情。
“你是说高塔之民究竟是怎么变成尸妖的事吗？”
“嗯，对，就是这个。”
没能成功地吊亚尔的胃口，贝尔杰有点遗憾。
“第一层的环境本来就盛产不死生物，不过一下子聚集起大量尸妖的话，大概就是出现了死灵法师吧。”
“你知道的还真多啊。没错，根据队长的说法，大约五年之前，一名死灵法师从高层下到这里，在通往第二层的大门附近造了一间木屋住在那里，并且复活了一大群尸妖。从那以后，尸妖袭击驻地的事件就经常发生了。”
“也就是说，袭击事件都是那个死灵法师指挥的吗？”
“没错。这个死灵法师很神秘，谁都不知道她的来历，根据远远看到过的人带回来的信息，外表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当然在这个地方看外貌不怎么有意义就是了。”
“今天大概就能知道她的真面目了吧。”
“嗯，如果顺利的话。”
亚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谈话就此中断了。两人沿着红水走向上游的峡谷，一路上贝尔杰几次偷偷观察亚尔的表情，确认亚尔心情还不差之后，壮起胆子打算问问那个自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那个，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什么啊？”
“就是昨天，在队长的办公室里……说实在的，当时我们都以为一定要打起来了，但是为什么听了队长的话之后你就放过伊力特分队长了？”
亚尔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贝尔杰一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三十年前，当时的西顿王国的国王被刺杀的事情吗？”
“大概了解一些，听说书的人讲过几次的程度而已吧。”
“那件事，是我做的。”
“咦？……诶？”
贝尔杰睁大眼睛看着亚尔，简直像要用视线把他射穿，说成是看怪物的眼神也不为过。
“很意外吧？哈哈，我倒不讨厌看你这种表情，传说中的人物出现在面前时，大家基本都是一个反应呢。”
“可是，你的年龄……啊，对了，你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如果把在塔里度过的时间除去的话，我现在是二十四岁，十年前被带进塔里的时候，是十四岁，同时那也是我杀死西顿王时的年龄。”
“十四岁！？我听说西顿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的，十四岁就能正面突破护卫队，你到底是从哪个师傅那里学来的本事？”
“我从来没学习过战斗技巧……顶多只是经常进行实战训练罢了。”
“扯淡！你说这个谁会信啊！”
对于这意料之内的反应，亚尔只能苦笑。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现在的西顿公国只有西顿族的人，不过在三十年前，与加利利相邻的西南地区，有许多加利利族的人居住。”
“那些人都被西顿王杀光了……是吧？”
“嗯，因为与加利利国的矛盾越来越深，西顿王一怒之下秘密下令屠杀国内的所有加利利族人……那个时候，我就住在西顿王国西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种灭顶之灾。”
“……”
贝尔杰想不出该说什么，虽然想要说些表示安慰的话，却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门外有人叫我父亲，他刚刚开门出去，就被人按住嘴用刀割开了喉咙。负责在我们村子执行屠杀的刽子手怕加利利人集合起来反抗，就用这种方法，在我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个个地把加利利人杀死。他们杀了我父亲之后，又在门外喊我的母亲，用一样的手法杀死了她……其实这种情况相比之下还算好的，大部分的加利利人是被虐待致死的。”
“……”
“我当时刚好在屋后砍柴，因为在草堆之间，他们没有看到我……我当时害怕得连哭都忘了，从院子里悄悄逃出去，跑到了森林里面，生吃一些野菜来填饱肚子。后来连森林里都渐渐出现了许多搜查队，我觉得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就一横心趁着深夜钻进了附近的一座城市。结果，这样反而让我活了下来，因为加利利人和西顿人其实根本没什么外表上的区别，他们只当我是普通的流浪者而已。”
“这种时候，来历不明的流浪汉立场应该也很危险吧。”
贝尔杰忍不住提出疑问，亚尔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现在想来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能这么幸运，也许是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到被驱逐的加利利人居然敢主动进入城市里吧。总之我在城市里乞讨为生，就这么过了十几天，直到后来，西顿王为了宣示清理行动的顺利进行，来到那个城市进行盛装游行。西顿王穿着王族的华服，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乘着四匹马拉的华丽战车从城市最宽的主街道经过，两边的居民都向他欢呼跪拜。我蜷缩在街道的角落里看着他经过，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亚尔无意识地握紧双手，尽管已经时隔多年，仔细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他依然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
“不可原谅。我们只因为他一时的情绪就要被夺走一切，被杀戮、驱逐，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而他却可以继续享受他的权力和荣耀，不受任何惩罚。这一刻也是，将来也是，不会有任何人来为我们伸张正义。这种事真的可以吗？凭什么地位高的人可以随便掌握别人的生死，地位低的人却完全没法反抗，没有办法提出任何异议？我在心里祈祷，什么人都好，谁来终结这件荒谬的事，给这个罪人应有的制裁吧。然后，我忽然间意识到了——那个人就是我。”
亚尔将右臂伸向天空，面对太阳张开手，看着自己纤长的五指，嘴角微微牵动，绘出一丝苦笑。
“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农家的孩子，从来没经受过战斗训练，手上没有拿过比柴刀更像是武器的东西。但是，我就是觉得自己做得到，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么确信的时刻，比相信自己有呼吸和喝水的能力还要更加确信。我冲向游行的队伍，抽出一个护卫腰间的长剑，冲向惊讶之极的西顿王，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我打到几个护卫逃离了现场，发现那份自信并没有就此消失，我觉得自己谁都能击败。此后我打算逃到加利利王国，一路上打倒了很多追捕我的士兵，用从他们身上抢来的钱去买吃的。还没等到我到达国境，我的体力就消耗光了，就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完了的时候，祭司殿的法师找到了我，把我带进塔里为她们工作。”
一口气说了许多，亚尔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了少许。贝尔杰沉浸在亚尔的自述带来的震撼中，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忘了。亚尔调整了一下情绪，作出了最后的总结。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会拥有这样的力量。我觉得，这份力量一定是为了替弱者伸张正义而存在，为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不合理的世界，代替不能够说话的人，向当权者发出怒吼。所以，我不能容忍自己凭着这份能力，忽视事实与道理，夺走别人反驳我的权利。”
听到这里，贝尔杰总算想起自己到底在听亚尔解释什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队长说的那句话，可以说是正好命中了你的弱点啊。”
“这种表述不太合适呢……应该说，正好符合了我的信念……对吧？”
两人接下来又说了些其他的事，边说边走经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峡谷附近。
“咦？‘此处为私有地，禁止入内后果自负’……”
峡谷的入口处竖着一块木牌，亚尔好奇地走过去，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那个是死灵法师竖的牌子。唉，随便圈地倒也是无所谓啦，把第二层入口圈进去也实在太过分了吧。”
“这个字体看起来挺可爱的嘛。”
“为什么你的注意力会放到这个方面上……”
“据说有一门学问是从一个人的字分析出他的性格来。”
“真的假的？”
“我也不确定，不过至少应该不是字写得好性格也就好这么简单吧……”
呼啸的风声打断了两人无意义地的闲聊，一只箭射进不远处的地面。亚尔顺着箭飞来的方向看去，一具骷髅正站在一处土丘上，张弓对准他们。
“白天也有骷髅呢。”
“我猜是因为这里离死灵法师比较近，所以不死生物在这里白天也能行动。不过阳光最强烈的中午它们的活力毕竟还是会下降，所以一般只留这么一个哨兵警戒，只有当你不理会哨兵的
威吓攻击时它们才会从地底下大量爬出来。”
“你知道的真详细啊。”
贝尔杰的解说之详尽令亚尔颇为意外，贝尔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
“上次我来的时候以为是个好机会，直接上去把哨兵砍了……”
“这……好吧，那你现在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先爬到峡谷两边的山上，然后想办法直接降落到死灵法师的木屋，这样如何？”
“嗯，值得一试啊，这点子不错。”
亚尔一瞬间对这个提议感到很兴奋，但想到山的高度，一丝冷汗从头上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