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拉曾经对亚尔说过一句话，至今给他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说到底，灵魂只是身体的玩物而已。”
用石英粉末绘成的魔法阵发出淡蓝色荧光，脸色在微光照映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若拉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放置在魔法阵正中央的晶石，忽然没由来地讲了这样一句话。
“那个……是在对我说吗？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正在打扫房间的亚尔左右看了看，实验室中就只有他和若拉两人，除了若拉在自言自语外，就只有与他说话这一种可能性。
“你有考虑过，身体和灵魂这两者在决定人类行为时，哪一个占据主导地位吗？”
亚尔并不懂魔法，也没学过哲学或是神学，若拉的问题让他感到相当困扰。
“这么复杂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若拉直起身子，来到实验室角落的桌旁坐下，这表示现在进入了休息时间。亚尔赶紧放下手中的清理工具，取出放在保温设备中的茶壶和松饼，为若拉准备了一份简单的下午茶。若拉端起茶杯轻啜少许，沉默了片刻，走到水槽旁反转茶杯将里面的液体全部倒了下去。
“根据你今天的表现，我简直可以开除你十几次了。”
完全没有顾虑亚尔感受的冷淡说法，让他有些不服气。
“什么啊，本来我就是临时来代班的，对这里的工作又不熟……”
“仆人的义务在哪里都一样，你到底是怎么为艾莉耶尔工作的？”
“她从来不会在乎我做的菜好不好吃……”
若拉睁大眼睛，十分少见地露出了发自内心惊讶的表情。
“原来祭司殿的大法师一直在默默承受这样的虐待吗？真是太糟糕了，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对名声可不好。”
“……算了，随便你怎么说了。”
毕竟对自己的厨艺确实感到心虚，亚尔放弃了争辩，重新拿起工具进行刚才没做完的打扫工作。若拉回到座位上，双手抱胸，微微扬起头，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椅背上。
“那么，继续刚才的话题。”
“还要来啊……”
艾莉耶尔在书房做研究的时候，偶尔也会和亚尔说几句话，但从来没有像若拉这样在一个问题提上纠缠不放。亚尔实在想不明白，对一名下仆讲论关于灵魂的学问到底有什么意义。若拉维持着那副放松的姿势闭上双眼，发出令亚尔心惊的冷笑。
“居然敢对我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看来艾莉耶尔真是太宠你了，要换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调教一下吗？”
“对对对不起……”
亚尔战战兢兢地低头认错，若拉也不再追究，像是在睡觉一般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亚尔偷偷瞄了几眼，总觉得她休息时的姿态有些稚气未脱的感觉，与平时强势的表现反差颇大。
“之前说到哪里了？”
“好像是……‘一点都不复杂’之类的？”
“嗯，没错。实际上，当你将灵魂剥离出来，放置在晶石中仔细观察，会发现它的构造一点也不复杂。这也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越是接近真理与本源的事物，其形式就越简洁、越容易理解，同时这种简洁也呈现出独特的美学价值。”
“把灵魂剥离出来这一步，对我来说就十分难以想象了……”
“在魔法界这是十分普通的事情。总之，在观察了众多物种的不同灵魂之后，法师们得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除了龙类这种非神创的生物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其他所有生物，灵魂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在法师之间，这也许是很普通的知识，对于亚尔来说则完全是颠覆常识的信息。
“没有区别？人类与动物之间……甚至是与昆虫之间也没有任何区别吗？”
“这确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你还记得《创世纪》中关于神造万物时的描述吗？”
“我记得好像是‘神又制造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生物，按着地位的高低，将不同的形体赐给它们’……啊，是这样……”
亚尔恍然大悟，若拉轻轻点头肯定。
“没错，也就是说，灵魂的存在形式，完全是由肉体决定的。我曾经做了一个实验，将人类与家猫的灵魂互换。最初那只猫表现出高度的知性，各种行动与人类如出一辙，也听得懂我说的话，可以用爪子写字回答我的问题。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它渐渐失去了与人类交流的能力，各种动物本能开始表现出来，不仅生活习性转变为夜行性，还开始到处抓老鼠然后丝毫不觉得恶心地吃掉。而被植入家猫灵魂的人类，一开始也像是猫一样生活，后来却渐渐安分起来，性格变得像人类的小孩子一样，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是猫叫，而是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
听若拉详细解说了她实验的内容，亚尔全身寒毛直竖，产生了强烈的反胃感。
“这、这么不人道的实验……”
“没办法，谁让她那天在我面前说‘做人真是辛苦，还不如当只猫来得自在’。”
“那只是一般的抱怨吧！别因为这个就把别人的灵魂给抽出来啊！”
“开玩笑的，那个人是我花钱从监狱买来的死刑犯。”
“呃……那一对人和猫现在还活着吗？”
“猫还在我的房间里当宠物，人现在正在被你照顾着。”
亚尔剧烈地咳嗽起来，若拉终于忍不住，难得地开心笑了。
“这也是玩笑啦，大法师怎么可能是猫女呢。嘛，虽说艾莉耶尔性格是有些奇怪啦，说成是猫也挺形象的。”
“拜托你别开这样的玩笑了……总觉得这种事从你口中说出来似乎就很有真实感……”
“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么没血没泪的印象啊。”
亚尔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问题了，总觉得若拉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因为他的冒犯而生气，反而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
人类的灵魂被放到猫的身体中之后，原本的知性便会渐渐丧失，被来自于肉体的冲动所支配，不停磨锐自己的爪子，在深夜里跳上屋顶漫步。人类深为之骄傲的知性，自认为神秘而高贵的灵魂，终究也只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而已。
那么，如果死人的灵魂回到了本来已经离开的肉体里面，究竟会是什么感受呢？
需要呼吸吗？会想要吃饭、喝水吗？身体受到破坏的话，是否还会感觉到疼痛？
身为活人大概永远也弄不明白，就像人类无法体会家猫的感受一样。可是，亚尔还是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想象变成尸妖的痛苦。
也许感到饿了，却没有能消化食物的器官；也许渴了，却只会让喝下的水通过食管的破洞漏到身体各处。虽然每天躺在坟墓里面，但实际上并不能睡着，只是为了躲避阳光而已，于是只能什么都不做地躺着度过整个白天，数着从自己身上爬过的虫子。每次看到自己腐烂的身体时都会觉得恶心，可能还会感受到蛆虫在肌肉之间钻来钻去。
即使如此，也还是想要复仇。每当记忆起在深夜升起的火光、尸体被炙烤的臭味、同伴们的怒骂与惨呼以及在浓烟对侧射来箭矢的敌人，就觉得绝对不能放弃。在一天天的忍耐中变得麻木，逐渐习惯了这一切，心灵也不再能被称为是人类，只剩下复仇的执念在心里不断生长，膨胀为将一切都破坏掉的恶意。
“你究竟承受了多少痛苦，我能够明白的，洛克……”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亚尔架起长剑，摆出突刺的架势。也不知是反应变得迟钝了，还是不觉得亚尔真的会与自己战斗，洛克直到现在仍未拿起武器。
“亚尔……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意识到，想让你改变想法大概已经不可能了。你也知道的，洛克，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
亚尔的左脚紧咬住地面，右腿微微弯曲，整个身体向后侧倾斜，将双手握住的剑柄拉向后方。力量积蓄到极限之时，他用力扭转身体，推动力透过肩膀传递到到手腕，长剑划出一条眩目的银线，向洛克的左胸刺去。背对着他的贝尔杰没法看到他的动作，然而单单是突刺激起的风声，便让贝尔杰感受到了这一击的强大。
“——我现在就来埋葬你。”
洛克将身体向一旁偏了偏想要躲过，突刺之快远超它闪避的速度，它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剑刃刺中它肩胛的一瞬间，剧烈的冲击令它结实的身体大幅后仰，整个肩部被挖出一个大洞，只余下一缕神经和肌腱勉强将左臂留在身体上。碎裂的皮肉喷向空中，被风吹散，化成了淡黄色的烟雾。
这一击揭开了乱战的序幕，围绕在周围的尸妖和骷髅们一拥而上，用手中破旧的武器向两人发起攻击。洛克因为亚尔的攻击而后退了几步，在亚尔收剑调整姿势的期间，这小小的空隙已经被几只尸妖用身体填上了。
“成功了吗！？”
“还没有！”
大量武器向着亚尔的头和身体劈来，亚尔俯下身躲开攻击，趁机扫出右脚将面前的一只尸妖绊倒，趁着它浮空的瞬间，亚而直起身体又补上一次踢击，尸妖的身体顿时化成炮弹，将一条直线上的敌人全部撞倒。亚尔向前踏步，切入那条下一秒就会被填补上的空隙中，用空着的手拽住一只骷髅的颈椎，将它从地上抓起，用力横扫过去，以亚尔为中心几乎一整个圆周的范围内所有的亡灵都被击飞，清出了一片相对宽敞的区域。
没人知道亡灵否会感到恐惧，但它们毫无疑问具有一定的思考能力。眼看使用密集的阵型难以对亚尔造成威胁，它们也没有再一起涌上前去，只有那些比较强大的尸妖从队伍中冲出与两人作战，这种单纯的应对方案反倒令亚尔松了一口气。如果亡灵们继续使用重视比拼冲击力的密集阵型，就算短时间内力量能占上风，亚尔的体力也会很快被耗光，并且被击飞的尸妖马上又能够再回到战线。在现在这种强调个人技巧的松散阵型之下，他可以尽量保存一些体力，也能用银质武器多少夺取一些敌人的行动力。当然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就算削减了数量也毫无意义，他们不可能把几千只亡灵全部打倒，不过亚尔目前实在不愿去想这件事。
总而言之，只能是尽力而为。
亚尔改为单手持剑，左手拔出匕首，用长剑挡住尸妖的攻击后，又挥动匕首攻击其要害部位。被银质武器刺伤的尸妖完全发挥不出亡灵所擅长的持久作战优势，由于魔力流动遭到阻断，瘫倒在地上没法动弹。短短几分钟的战斗之后，堆积在亚尔脚下尸妖已经有半米多厚了。靠近亚尔的尸妖中似乎都觉得自己不适合动手，比较厉害的则正从外围向里面挤过来，攻击出现了短暂的空隙。亚尔趁机看了一下贝尔杰的情况，那边虽然比他要艰难一点，目前也还没有问题。
一道凌厉的攻击趁着亚尔注意贝尔杰的时候从视线之外袭来，呼啸的风声令亚尔心中一颤，他向一旁跃出，脚下的尸妖堆被一刀两断，震耳欲聋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峡谷中，连皮肤都能感受到那股冲击。战斗开始时就脱离战场的洛克带着武器回来了，它单手挥动沉重的巨斧，另一条胳膊则随着身体的挪动被甩来甩去，马上掉下来也完全不奇怪。由于难以保持平衡，它的身体整个倾向握着武器的手那边，看起来就像是被战斧拖着在行动一样。
洛克强力而迟缓的攻击无法命中亚尔，却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妨碍。由于不得不大幅移动来躲避洛克的战斧，亚尔开始难以顺利应对其他尸妖的攻击。一只尸妖趁着他闪避斧击的空隙用剑刺中了他的左肋，他的动作因此迟滞了少许，接着又被两件兵器击中。单就伤害而言并不是特别严重，只是继续这样战斗下去的话，像这样的伤不断积累，迟早会令他被击败。
（必须得换个能制造更多机会的打法……）
亚尔用胳膊压了一下肋下，微微的刺痛让他有些焦躁。眼下再强调小心谨慎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一直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用冲动点的风格一决胜负。他收回匕首高高跃起跳到一只尸妖的头上，洛克挥动战斧向他砍来时，他又踩着尸妖的肩膀再度跳起，挥空的巨斧将尸妖一分为二。亚尔就这么踩着尸妖们的脑袋不断变换位置，直到洛克第四次攻击落空，他看准机会跳到洛克肩上，双手握住长剑用力刺了下去。
银质剑贯穿洛克的头盖骨，没入其中数十厘米，如果是一般的尸妖，现在早已丧失战斗能力。也许是由于身为行使死灵法术的主体，洛克仅仅只是略微僵直了一下，随后便大幅晃动身体将亚尔甩落下来。新的战法没能解决掉洛克，却多少取得了一些战果，而且这样在空中跳来跳去的话，也比较容易躲避尸妖的攻击。亚尔再次跳上一只尸妖的头顶，正准备重复刚才的打法，十几枝箭矢向他射来。为了躲避弓箭射击，亚尔只得放弃这个战术，在落到地面之前他望了一眼箭矢飞来的方向，亡灵中为数不多的一些弓箭手已经全部聚集到了一处。
（总算是来了吗……）
最让亚尔觉得麻烦的情况出现了，集结完毕的弓箭手开始向两人发动攻击，它们躲在手持近战武器的亡灵身后曲线乱射，完全不担心误伤友军。尽管本来准头就不足，两人又利用站位使尸妖替自己挡住一部分攻击，到处乱飞的箭矢还是给两人的战斗增加了不少难度。
跳到空中只会变成活靶子，也不能再继续消耗下去，亚尔心一横，直接冲向洛克打算正面突破。
洛克横向挥斧砍来，亚尔双脚蹬地，微微跳跃并在空中蜷缩身体，斧面紧贴着亚尔的脚滑过。亚尔打算趁洛克的全力一击落空，不得不耗费一定时间来调整姿势的空隙对它发起攻击，令他大感意外的是，洛克不仅没有花费力气去调整它不平衡的姿势，反倒接着那股势头旋转起来，刚刚才躲过去的斧刃再次从同样的方向、同样的高度向亚尔袭来。虽说这次再用刚才的方法的话勉强也能躲过，但洛克的旋转只会越来越快，要么放弃这次攻击向后躲避，要么就只能硬接这一击。
亚尔选择了后者，他将长剑插进地面，用右臂抵住剑身准备接下洛克这远胜直接挥舞的强烈攻击。他将双腿向两边大大地分开，用尽全力来稳定身形，确保自己不被击退。斧刃与剑身接触的一瞬间，战斧巨大的质量与速度带来的冲击力穿透金属传递到亚尔的身上，震得他全身发麻。伴随着清脆的响声，银质长剑断为两节，战斧直接砍在亚尔的右臂上，尽管是变钝的斧子，经由那股强大动能的加持还是深深地咬紧了亚尔的手臂中。
战斗开始以来，亚尔第一次流血了。他的眼神中不但没有恐惧，反而因为疼痛和血腥味的刺激，变得有几分狂热。
“……哈，果然比起剑，还是我自己的骨头更靠得住啊。”
他表情疯狂地笑了起来，放开残存的断剑，左手握成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洛克打出一击。洛克的后背夸张地鼓了起来，膨胀到极限之后，背部的皮肤大片裂开，夹杂着各种脏器与肌肉碎屑的浊流向后方喷出，吹得他身后的尸妖站立不稳。
（……心脏解决。）
亚尔维持着攻击的姿势调整起自己混乱的呼吸，变得有些恍惚的大脑还在下达寻找第二个目标的指示时，洛克拉回了因为亚尔的攻击而后仰的身体，并顺势撞了过去，威力巨大的头槌命中了亚尔的额头。亚尔向后退了几步，额头上留下鲜血落进眼睛里，意识也好视线也好都模糊起来，洛克似乎也没有继续攻击的余力，静静地停在原地。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亚尔回头看去，贝尔杰单膝跪在地上，用剑勉强支撑着身体，一条再深半寸就会当场要了他的命的伤口呈现在胸部。亚尔有点摇晃地跑了过去，用几乎已经不能活动的右臂挡住尸妖们的武器，再拿匕首将它们一个个击倒。感受到两人的脆弱，发动攻击的尸妖越来越多，失去惯用手的亚尔渐渐支撑不下去了。
（这下……我要死了吗？）
身体还在机械地抵抗者，心灵却已经放弃了求生。亚尔的视线在中间被挖空的洛克、奄奄一息的贝尔杰以及自己手臂之间游移着，渐渐地，一丝后悔的情绪涌上心头。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实在是太过没有耐心，结果到头来既没有能帮助驻地的居民，也没能令洛克得到解脱。
空气忽然之间变得寒冷起来，亚尔最初以为这是自己血液流失使体温下降而造成的，但并非如此，气温确实降低了。亚尔茫然地四处张望，看到一名少女甩动着淡蓝色的长发，慌张地向他跑来。尸妖们试图攻击她，她仅仅念了几个字，寒霜便冻结了它们的手脚。
（璃华，原来你真的比我还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差这么一点时间，如果他再多支撑一会儿，就有可能获救，但他已经连握住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嘲地苦笑着，原本他是想要确保璃华的安全才一个人溜出来的，结果却是现在自己的罪名又多了不信任同伴这么一条。
匕首从亚尔的指间滑落，他闭上双眼，将左手轻轻搭在倒在地上的贝尔杰的手上，希望能传达些许自己的忏悔。
天空中降下了雨，温暖轻柔的触感，落在亚尔的脸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