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从这个世界上“隐身”的那天——
“小渊啊，可不能像你哥哥那样哦。当然这次也是超厉害呢，期末考又是妥妥的班级第一。”
“小渊还是跳了两级上来的，这孩子，有一天会超越他哥哥也说不定呢。”
站在房间里，身旁是闷头不作声写假期作业的哥哥。
那是黄昏，天色昏暗，房间里只有哥哥书桌上的一盏灯亮着，父母不说话的时候，我就只听得见他写字的刷刷声。
他是一直以来，在我身前的，最耀眼的存在。
我只是他的影子而已。
而身为影子的我，总是沿着他的轨迹在走。
终有一天，闪耀如他，闪耀如我，也会像现在一样，从万丈四射的光辉神坛下堕落下来，被人嚼坏了舌根，成为反面教材的存在。
倘若光芒，是发光的时候便是光芒，不发光的时候便一文不值吗？
“小渊一定要好好学习哦，我们以后可就指望你给咱们家添光了呢。”
“咱们家学者气息的传承，可是要交给你了。”
像把哥哥从那光芒上赶下去了，把我赶鸭子上架地赶上来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尹渊，作业给我们抄一抄吧。”
“尹渊，隔壁凌云中学也有作业诶，你能不能写？”
“太好了，之后就靠你了。”
“真厉害啊，甚至都比得上你的哥哥了。”
“比他哥哥还厉害呢！”
父母的背后，好像还站着更多的人。
那些，一到下课，一到放学，就会围过来的同学。
叫叫喳喳把我捧到最高处的同学。
他们比我高，比我更强壮，比我更淘气，自然，以那样的姿态站在我面前，比不上我的闪耀。
而这些人——
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注视着我的一言一行。
注视着我的一点一滴。
……期望着我更加耀眼。
光芒所带来的，便是如此的“过分关注”吧？
写字灯映照着的父母的笑脸，此时此刻，却有些看不清了。
他们嘴在不停动着，说的话，也听不清了。
我所想象和回忆出来的，学校的那些话，那些人，也渐渐淡了。
我曾经以为完美和计划好的一切，曾经认为可以一直走下去的道路，变得和黄昏时的视线一样模模糊糊。
“叮铃铃——”
清脆的门铃声忽然把我从这样模糊的状态唤醒。
“来了。”
父亲和母亲，咚咚咚跑出了门。
“娅娅不敢一个人在家，今天晚上，我们俩都有事，大概十点我们就会来接她了，麻烦你们了。”
从遥远的房间外，传来清亮的女声。
“没事没事。”
接着，是父母双重奏的一套寒暄：
“娅娅也是超厉害的呢，和小渊一样，跳了两级对吧？”
“没有没有，她经常说自己学的比小渊吃力好多呢，经常说自己要是能像小渊一样厉害就好了。”
……
我在来自门口不停的声音中，对着哥哥，叫道：
“哥哥。”
整个房间，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这是自哥哥拿到成绩来，我第一次有机会和他独处，能和他正常地说上话。
他会不会回复我——被拿来当正面教材和替代品的我，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
他应了一声，转过身，眼睛充血，眼眶外是重重的黑眼圈。
“如果……如果被关注，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我是不是……不要再闪耀比较好呢？”
我也转过身，和他对上眼神。
他听了这话，短暂思考了一下，还有些伤痕的嘴角泛起嘲弄似的微笑。
“你是更加闪耀的存在不是吗？终有一天会超越我的那个人，迄今为止所做的事情，也在覆盖我的光芒……如果，更加闪耀的你讨厌这样的压力……厌烦像我一样的后果的话——”
他指了指自己。
又把食指指向我身后。
那盏微弱的写字灯照不到的地方。
“——就乖乖滚去阴影里，不要让别人看到就好了。”
他用平时的音量说完这句话，却让我感到如此震耳。
“当然，那是胆小鬼和弱者的行为，我是永远不会做的。”
末了，他补上一句。
我看着哥哥弓着身子写作业的背影，嘴里呢喃他的那句话——
“滚去阴影里。”
“不要让别人看到就好了。”
“不要让别人看到。”
“……就好了。”
……
被这句话充斥的时候，我的袖子被拉了拉。
“尹渊？”
回头，仰视着我的，是刚刚的来客——白秋娅。
“你来了啊。”
“这三个小时，我要在尹渊家玩了……”
“你想玩什么呢？”
“……”
她摇摇头，没有回复。
“捉迷藏，如何？”
她听着我的建议，点了点头。
通过猜拳的方式，第一轮，是我来躲。
这个游戏，便是藏在黑暗里，不让他人看见的游戏吧？
要一直想着——
不想被看见，不想被别人注视，不想变得耀眼，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
“1,2,3,4,5——”
听着白秋娅渐远的数数声，我跑离了她。
厨房传来母亲做饭时油烟机的轰轰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我跑着绕了一圈，躲进了和厨房只隔了一堵墙和一扇小窗的餐厅，掀开餐桌的桌布，蜷着脚钻了进去，又凭借身体小的优势，蹲入了餐椅下。
“不要让别人看到。”
“……就好了。”
我不是什么勇者。
不想做什么英雄。
成为光芒什么的，也只是哥哥的工作，我只不过是跟在后面的模仿者。
如果光芒带来的是厄运。
那么我，一辈子是个胆小鬼，也无所谓了。
白秋娅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在一片黑暗中，我忽然看见桌布底下亮起了光，白秋娅打开了灯。
然后，因为桌下是最容易找到的地方，所以她——
惯性地掀开了正对我的桌布一角。
“不要让别人看到。”
我要，隐身在这个世界上。
同学也好，老师也好，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没有人关注我，没有人看得见我的光芒，没有人察觉到我的优秀，没有人对我有任何期望。
——没有人把我当作最厉害的尹渊的话。
——没有人把我当作最闪耀的尹渊的话。
我不会变成哥哥的样子。
哥哥被鞭子抽打的血痕。
哥哥被辱骂时露出的不甘。
哥哥熬夜而日渐消瘦的身体。
这些都不会有，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只需要隐藏在这个世界就可以了，从这个世界上，自愿地抹去存在感就可以了——
正对面的灯光刺入桌布下黑暗的世界。
我伸手把因为假期而没有剪短的前额发帘，从变得更加黑暗的视野里，我望出去，白秋娅弯腰，稍微往里面看了一下。
“不要让别人看到。”
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我看着白秋娅。
她起身，像是没有发现我一样，然后关了灯，出了门，走向了下一个房间。
之后，我打开自己电子表的荧光屏，数着时间。
“阿姨阿姨，我……我找不到尹渊了，哪里都没有。”
从餐厅后窗厨房传来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阿姨在做饭呢，一会儿一起找？”
“可是……可是……”
之后，是白秋娅在整个房间各个角落传来的忽大忽小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越来越急促。
“阿姨……真的、真的哪里都没有尹渊，怎么办？我、我觉得他就在附近，他那样闪耀的一个人，不可能……不可能哪里都没有的。”
白秋娅的嗓音沙哑起来。
“阿姨也没办法啊，你再试试吧？”
一次又一次的奔跑。
进了一次又一次餐厅。
拉开了一次又一次桌布。
她没有看见我。
因为计划得逞而欣喜的我，最后闻见餐桌的饭香，还是钻了出来，随后便看到双眼通红，还带着泪痕的白秋娅。
“不可能……那里我找了很多遍，不可能……尹渊怎么会藏在那种地方……”
她哭着说。
我只记得，我被父母数落了一番，白秋娅那个时候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委屈地看着我。
“——那一天，我找不到你的那种感觉？”
是的，想起来了。
非常相近的感觉呢，白秋娅。
不过，还是不同吧。
你所感受到的，我遁入黑暗的感觉，我情愿抹去自己光芒的感觉，我忽然不再是焦点的感觉。
——这是我找你的时候感受不到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寻找我吗？”
我好像猜到了白秋娅能够把我当做常人的原因，她经历过我尝试隐身的起始，经历过对我的苦苦寻找。
“嗯，是的。”
她转起手中的伞，再次对我微笑。
“一直一直，在人群中，把你当做闪耀的那个人，注视着曾经闪耀的你。”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从遥远的二楼琴房，竟然响起了钢琴的声音。客厅的大家听见后，也闹哄哄地嚷嚷着要上楼。
而我们却并没有动。
他们也并没有来找我或者叫我的意思。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不够闪耀，也不会被人记住。
“那么，尹渊。”
在悠悠扬扬的远方的琴声里，在一片橙黄色的花海中，在旋转着的淡黄色遮阳伞下，白秋娅露出天使般的笑意，向我抛出好似要和恶魔签订契约的问题：
“你想不想，再闪耀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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