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的店铺已经开始营业，街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拉着我的手跟在我身旁。
因为担心眼睛上被蒙了黑纱的她看不清道路绊倒，我特地放慢了脚步。但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她的步伐同从前一样平稳坚定，只是脚步变得更加轻快。
在路过糖果的摊位时，她似乎被花花绿绿的糖果吸引，轻快的脚步从大踏步慢慢变成了小碎步。她小小的看了我一眼，对上眼睛后又迅速把头扭过去。
她想过去看看，但又有些怕生。
这可爱的家伙。
我粲然一笑，拉着她向糖果摊走过去。
糖果摊的主人是玛丽大娘。尽管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皱纹，身材日渐发福，但透过她笑脸，仍旧能看出她年轻时清秀的模样。
玛丽大娘热络地将我拉过去，眼神只在安娜奇特的装束上停留了一秒便招呼起安娜，大把大把的把糖往她兜里面放。
“玛丽大娘你这样要亏本啦。”
“送小卡帕的朋友怎么能算是亏本呢！”
玛丽大娘笑眯眯的，继续往安娜的兜里塞糖。
“喂玛丽，别塞那么多啊！”
在玛丽大娘对面的亨利大叔招呼我们。
“别塞了！倒是给我留点塞苹果的位置啊！”
“才不呢！”
玛丽大娘一边这样说着，又紧着塞了两把糖，然后她扶着安娜的手臂将她安稳地交到我手上。
“亨利的苹果是今天新采的，很甜呦，趁他不注意我今天偷偷尝了一个……”
玛丽大娘冲我们挤眉弄眼，悄声说道。
“你看那边那个红红的，可是亨利相当骄傲的品种哦。”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安娜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姑娘不要害羞啦，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亨利一定会给你最甜的苹果。”
“哎~安娜可以吃最甜的苹果，那我呢？”
“小卡帕可以自己抢嘛。”
玛丽大娘笑眯眯地说出虎狼之词。
“小卡帕的话，兜上一兜子水果跑掉，全城的人也追不上你哦。”
“玛丽大娘你这么说好像我是恶人一样哈哈哈。”
“怎么会呢，小卡帕可是我们的骄傲啊。”
“骄傲？”
“是呀，小安娜一定是从老家来的还不知道吧，小卡帕可是相当优秀的呦。”
玛丽大娘带着笑意看着我的眼睛，两只手分别握住我和安娜的手。
“那位大人——将军大人就像雕塑一样完美无瑕，所以一直以来尽管心里扑通扑通的，很忐忑，但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将我的手叠放在安娜的手上。
“但是多亏了小卡帕，将军大人周围的气氛也开始慢慢变得柔和了。现在，看着那位大人的背影我们也可以稍微安心了。”
她的笑意带出眼角的几条皱纹。
“小卡帕以后也要继续陪在将军大人身边哦。”
玛丽大娘拍了拍我和安娜的手。
安娜的手带着些微的湿润，我紧紧握住了它。
“好了，属于老阿姨的唠叨结束了，快带着小安娜狠狠宰亨利一笔吧。”
玛丽大娘的手轻轻推了一下我的后背。
“亨利——我把小卡帕给你送过去了。我可是知道哪堆苹果最甜呦——不可以抠门呦——”
“知道啦老太婆！我怎么可能给小卡帕不甜的苹果嘛！”
亨利大叔挥着手表示抗议。
他俩的对话在剑拔弩张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甜蜜的熟悉，那样的交往模式似乎让安娜感到困惑，她晃晃我们交握的手，然后透过黑色的薄纱用金色的双眸看着我。
趁亨利大叔不注意，我压低声音在安娜耳边说道：
“其实，玛丽大娘和亨利大叔原来是夫妻来着……”
“喔！”
安娜的眼睛因为了然而闪闪发光。
“谁原来和她是夫妻啊！那真是我一生的败笔！”
眼花却耳尖的亨利大叔对我说悄悄话的行为表示很不满，于是挥起手来抗议。
“但其实您是很喜欢玛丽大娘的吧？”
“我怎么会喜欢那个又胖又老还满脸褶子一身糖果味的老太婆呢！”
“那您干嘛每天都要早起占玛丽大娘对面的摊位呀，想和玛丽大娘摆对摊的大叔可多得是呢。”
“还不许我起得早吗！这个摊位风水好，我就喜欢这里！”
亨利大叔气鼓鼓地表示，因为我说错了话，所以我没有苹果吃。
他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苹果塞到安娜手里，但那苹果大到足以让我和安娜两个人美餐一顿。
我看着对面忍笑忍得很辛苦的玛丽大娘，拉着安娜的手笑得花枝乱颤。
“不许再笑了——卡帕！”
亨利大叔在我们身后怒吼。
我紧握着安娜的手，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安娜的一只手握着那个大苹果，鼓鼓囊囊的兜里塞满的糖因为跑步而洒落出来，糖纸被太阳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是地上的星星。
小孩子们嬉闹着跟在我们身后，一路捡糖，一路发出大笑。
最后，糖已经很难从衣兜里掉落了，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我们。
于是，安娜从兜里拿出糖放在手心中，五六个孩子一哄而上，抓得糖果只剩下了一个。
站在队伍最后的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她身上沾满了土，手里却没有一颗糖。她摇摇晃晃地向安娜走来，安娜蹲下来，小女孩“噗叽”一下用小手抓住了那颗水果糖。
她不急着跑，只是用大眼睛看看安娜，又抬头看看我，再看看安娜手里的苹果，缓缓流下了口水。
她咖啡色的皮肤和安娜白皙的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的手攥成一个棕色的小团子，放在安娜的手心里，紧紧抓着那颗糖。
我看不到安娜的表情，但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安娜微微合拢掌心，包裹住孩子的小手，轻轻地用指肚去感受小孩子特有的柔软。她捏着小女孩的手背、手腕再到短短的小臂。她真的太小了，她的小臂还没有安娜的巴掌长。
安娜将孩子的手缓缓放下，然后站了起来。
小女孩无法判断她的用意，只得仰起头来凝望她。
安娜背对着太阳，向小女孩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她解开了系在腰间的腰带，细细地用腰带将手里的苹果包裹好，然后再次蹲下，将包裹好的苹果放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女孩愣愣地垂着手，嘴角仍旧流着口水。
安娜将她的手扶起来，把苹果放到她的手中，确认她能拿稳苹果后，松开了手。
她掏出手帕，细细地将女孩嘴角的口水擦干净，然后将污秽的一面对折进里面，再收好。
女孩看着她。
安娜冲她挥挥手，起身站到了我的身边。
我拉住安娜的手，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的脚步非常轻快，甚至带着几分近似于母亲的愉悦。这或许是她二百年来第一次触碰人类的幼童，我为她感到开心。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小女孩依然看着安娜的背影。
她面对着太阳，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黄色的土地上。
风吹起来，吹过孩子的头发，她的影子波动着、波动着……
波动的影子幻化成了无数的形状。
我仿佛看到了她成年后的样子，看到了征兵场上女人的影子，看到了战场上剑戟刺穿腹部的那一瞬。
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信仰、光芒，还有——
末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