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穿透整个走廊,伴随着石质地板被重重践踏至破碎的声音。伽马区领袖斯图科夫手持一根烟斗,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眼前落地窗外的城市陷入沉默。
很快,门被砰然一声撞开,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看守慌忙的声音:“请冷静,少校请冷静!”然而旋即就在更加刺耳的撞击声中彻底消散。
亚冯谭站在办公室门口,双手攥着冰镐。她那赛博格四肢上流转着诡异的银红色光芒,背后的数据线尾巴如同尖刺般笔直挺立,头上的军帽歪斜着,一头黄色的短发凌乱而无序。
“你瞒着我,是么?”
亚冯谭吐出一口寒气,那是凝华的二氧化碳,将周围染成一片霜白。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知道伽马区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甚至还阻止我,表里暗里阻止我----”
斯图科特没有说话,他只是背对着亚冯谭,静静叼着烟斗,喷出一口又一口烟雾。
“喂,你说话啊,你回答啊……你倒是转过头来看着我啊……”
亚冯谭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冰镐甚至都要拿不稳:“那是你手下的士兵在撒谎,对吧?其实是他们那些人瞒着你和根除派勾搭,是那些人自发行动起来加入根除派的。
而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是被蒙骗了,被利用了。对吧……对吧?!回答我啊,转过头来看着我啊,你不回应我……我怎么帮你开脱……”
“如果一名军人,就连自己曾经下达过的命令都要否认,都要让忠心耿耿的属下代替自己背黑锅,他就不配当做一名合格的军人。”
斯图科夫吞云吐雾,他用这样的回答间接证明了一切的真实性。
亚冯谭盯着男人的背景,盯着那个端坐于办公桌上的背影。她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她瞄准男人的后脑缓缓举起冰镐,她的胳膊僵硬而冰冷。
而斯图科特似乎也料到了这一切,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一刻。
冰镐猛然挥下,镐尖在魔法少女之力的加持下凶狠而决绝,直接就是一个尖坑----在办公室的石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将近二十厘米的坑,差一点穿透到下面一层。
亚冯谭丢到冰镐,颓然跪倒在地面上:“我不明白……我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呐喊着,以撕心裂肺的腔调。
“明明是那样的深仇大恨,明明是那样不共戴天,你却,你却就这么和那个该死的组织混在了一起,甚至还容忍他们在伽马区胡作非为。
你真的在意母亲么?你真的在意我姐姐还有我,你的两个女儿么?在你眼里难道我们在根除派手上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不值一提的么?在你眼里我们难道根本就不值得被你爱么?
为什么明明你最亲近的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你却还在和那些仇敌一起谈笑风生,包容他们纵容他们,甚至还刻意隐瞒着我,明明我已经拥有了量对那些人行复仇之事的力量?!
为了伽马区的稳定,为了伽马区的未来……用这种话术蒙骗自己,真的就会让内心那么好受么?为了那样缥缈的大局去牺牲自己的情感,变成一个冷血不近人情的怪物,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一切么?!”
亚冯谭把脑袋埋在娇小的身体里,颤抖着,战栗着,抽噎着。
“我当了那么久的赛博格警察,我干了那么久的肃反,我手上沾了那么多血,甚至就连到了银滨以后我都去干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脏话黑手套活。我图什么?还不就是想给母亲和姐姐报仇么?!
我不是恰斯卡那群疯子魔法少女,我一点,一点都没有以杀戮为快乐。在我眼里鲜血和脑浆根本就不美好,一点也没有让我感到愉悦……
我一遍遍麻痹自己,我说我其实很喜欢鲜血,很享受撬开别人脑袋的感觉,只有这样我才能坚持肃反下去,坚持肃清所有的仇敌。
然后到头来,到头来……为什么父亲你,你却先一步反水,先一步放下了仇恨,在我甚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和那些人握手言和了?!”
斯图科特没有转身,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办公椅上,拿着烟斗的手微微发颤。
“我明明一直都是很崇拜父亲你的啊……”
仿佛脊梁和精神全部被抽走,亚冯谭软绵绵瘫在地上,泪流满面。
“打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很崇拜父亲你这样沉稳的硬汉形象了,那么坚毅,那么冷静,面对大风大浪也像钢铁一般从容。
父亲那时候已经为新苏联服务十多年了吧?也不知道破获了多少恐怖组织案件,抓了多少想要带来破坏的坏人。
父亲获得的勋章和荣誉家里一面墙都放不下,每天我看着那些荣耀,听着新闻和周围人对父亲的赞美。我小时候的愿望从来没变过,那就是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军人。
即使是母亲和姐姐出事,我沦为了残废人后,父亲你依旧是那么沉稳,一心谋划着为我复仇,为我们找回公道。甚至那时候的我害怕又失去了爸爸你,自己一人偷走你的配枪去杀了那群人。
是什么时候出现偏差的呢?或许是战争期间吧?明明我已经装上最先进的赛博格义体了,明明我已经用比成年人肌肉更加强壮的义体,还有最先进的机械人脑证明我的优秀了,你却依旧不给我过多的任务和委托,把我当成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养。不让我的技能有施展的机会。
我们之间不知道因此吵了多少次,你在我心中的模样也越来越变了,不再是那个威严坚毅的男人,而是愈发胆小怕事。
我甚至还是自己强行加入肃反委员会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干的,心里憋着一股气,有对根除派的气,也有对你的气……”
亚冯谭喃喃着,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猛抬头,泪眼婆娑看向背影。
“难道还是因为那个原因么?那个咱们不知道爆发了多少次争执的原因,那个我将你称作迂腐老古董的原因……不能吧,不能够吧……”
她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好像找不到爸妈的小孩,彷徨无助。
“如果是真的,如果仅仅只是那种愚蠢到极点的原因,我,我……”
亚冯谭看着眼前深深插在地板深处的冰镐,手伸过去却无论如何都拔不起来。最后她放弃了,像泄气的皮球那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你知道么?我刚才是想杀了你的,我刚才是真的真的想杀了你。你那样轻飘飘地将过去的仇恨视作无物,就好像我们受到的那些折磨只是电影里片段,看完就忘记的那样……
我的内心一直在尖叫,一直在尖叫着说要杀了你。我甚至连特别行动小组的队员用生命为我证实的事实都在逃避,我内心里真的真的不愿意相信父亲你居然就在背后一直……一直隐瞒着我……
你是不是以为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就可以放下了?我以前也是那么想的,但那是建立在误以为根除派被杀光的基础上。战争那些年,伽马区建立那些年,我带着肃反委员会满世界杀根除派,杀得我晚上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手上制服上的血。
共同体党让我上学或许是对的,在银滨中学那几年,我的确是有在尝试像个普通女孩那样好好地生活,顺带接受心理治疗吃药抚平过去的创伤。
我真的觉得我可以大踏步向前了,保护好现在的银滨就可以了。但是,但是在知道根除派那些人没有死反而活得好好的时候,我的思绪就立刻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天,姐姐被那些男人践踏,我的四肢被硬生生扯断的那一天。
开什么玩笑啊……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那种事情,那种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事情,凭什么要原谅,凭什么要原谅啊————”
她用手攥成拳,一下又一下锤着地面。下方楼层天花板的吊灯不堪重负,重重摔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好在下方办公室的人都已经提前得知消息远远疏散,这才没有造成伤亡。
亚冯谭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脏跳动愈发艰难,她的血液变得冰冷,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混沌。
如果说先前她还能一心一意专注于消灭根除派的事情上,在知道父亲和这些人之间的联系后,她感觉内心的弦断了,一直维护自己生活的弦断了。
如果就连父亲都放弃了复仇了想法,那……自己这么一意孤行还有意义么?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成了小丑般的笑话?
「亚冯谭,亚冯谭!你的情绪现在已经到危险边缘了。」
海雾的警告在脑袋内响起:「我能感知到你现在正在被过度的绝望和伤悲笼罩,已经出现了伪神化的倾向。你在哪里?我们立刻去找你,请坚持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
「变就变吧,要变……就变吧……」
亚冯谭强行中断了思维链接,脑海里空空荡荡的。
看着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转过来的背影,她突然感到一种畅快,一种下面朝吹了一样的快乐感。
如果你真的是想让我放弃仇恨过普通女孩日子,用这种愚蠢的理由和根除派重新和好,那你就看着吧,看着你女儿是怎么在你面前变为伪神。
看着你女儿的遗骸、你女儿的伪神,你口中那想要悉心保护的幼苗——是怎么刺穿你的胸膛,怎么把整个伽马区的人都杀光光的。
啊,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什么理智,什么逻辑,什么理性思考。到头来,自己和那些恰斯卡的疯子魔法少女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亚冯谭的意识趋于混沌,周身开始逐渐散发黑暗的气场。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腰部那存储着所谓圣父血液的瓶子已经裂开,一大滩嫣红色的液体从里面蔓延出来,侵染了她大半的胸口。
而此时,斯图科特终于转向她的女儿,死死捏着手中的烟斗。
“闹够了吧?”
他声音低沉冷漠,听不出一丝怜悯,就好像刚才那哭天喊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亚冯谭此时却没有回应,反而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斯图科特面容冷峻,用烟斗敲了敲椅把:“如果你但凡还记得我们之前所立下的承诺,那就从我女儿脑海里滚出去。伤到了她,先前所有条约全部作废,我也不会再帮你们。”
“但你也没管好她不是么?随随便便放任人调查根除派可不是一件好事。”
一阵窃笑声传来,声音正是源自亚冯谭——或者说,是瓶子里那团嫣红色的液体。
“如果你们不刺激她,一切本可以安然度过。”
斯图科特手上的青筋暴起:“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缺少一些爱和指引,去安抚内心的创伤。”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帮她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只可惜,只可惜她的思维比我想象更加坚韧,居然抑制了暴走的想法。不过或许也有可能是背后有其他人在保护她?
不过有一点,你的确说得没错,她们缺少一点指引,帮助她们走向正道。”
嫣红色的液体向外扩充,将亚冯谭贴身的胶衣几乎完全覆盖:“要我看,你那可爱的女儿其实也的确缺少一点,正确的指引。我很乐意效劳”
“免谈,她不需要你们口中的指引,这是我们和你们建立关系的根本前提。”斯图科特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放心,放心,我很有耐心——”
嫣红色的液体从胸口消散。
“有人要来了,我得先离开了。不过我很期待一出女儿和父亲反目成仇的大戏,而这出戏,可以慢慢演,可以再多加点火候,和料理~
来自伽马区的料理,和来自银滨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