隼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故事已经讲完了，只是为了再抽吸几口雪茄。
房间中央那由全息窗口变成的典型托卡马克核聚变装置已经变得暗淡下来，几乎消失，让雪茄的火光成为了唯一明亮的光源。
“就像我说的那样，你可以把它当做一段史诗，也可以当成一个杜撰，这并不重要。”
16号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回复隼的话语，但是整个房间里都回荡她的喘息声，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仿佛那位兢兢业业为实验所付出了一生，却没有寿终正寝的章颐和。
她知道对方是谁，很早就知道，但也仅仅限于课本上，说他是一名伟大的核物理学家，是Seres国的可控核聚变之父，是一个几十年前曾经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一名历史人物，是一个考试里经常被考到的重点。
而现在，听隼讲述的她，却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作为历史的见证人之一，站在了章颐和大师的病床上，聆听着他在生命最后一刻都无法放下的核聚变事业，以及对他深深热爱的家人最后的遗言。
就好像真正走入了那名大师的生活--不是作为一个为了知识而记住，为了纪念而瞻仰的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隼的讲说可能没那么有煽动性，也没有用什么夸张的感染语气，可是那平静的态度却远比任何渲染都要强大，如同一只钳子一样死死卡住了16号的喉咙，让她不能呼吸，在惊恐和绝望中看着文明的未来被反对核能的环保主义掐死在萌芽中。
是的，就像对方强调的那样，这个故事真实性的多少其实并不重要：自己已经被货真价实地感染，与带入到了那场一点也不伟大的悲剧中。
固然现在，可控核聚变已经成为了一个常识，被普罗大众们认为是能够改变人类文明的重要技术--如果不是魔法少女的存在被突然揭露的话--但是谁曾想到，曾几何时(三四十年听起来很长，但放在人类历史浩瀚的长河中不过弹指)，它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存在。
因此，对于16号来说，这段往事对她带来的冲击力远大过13号对她的种种霸凌，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来：如果失败了，如果可控核聚变的研究真的失败了，人类文明就算没有后面那场战争，会不会也将陷入停滞的瓶颈中，看不到任何的光明和未来呢？
对于热爱科学，立志要造出能够飞快太阳系火箭的她，被永远地困在地球上，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太阳系的感觉，就像是被死死捆绑在房间里不能外出见到大千世界一样可怕而悲哀。
等下…
16号猛然反应回来：现在成功了，现在明明可控核聚变是成功的。
也就是说，虽然一度面临夭折，但历史最后还是选择了科学而非反智的道路，这不就挺好的么？
“然后呢？”她终于张开了嘴，语气显得略有些急促，仿佛一个追剧的催更人，“然后发生了什么？世界又是如何重新修正回正确的路线上的？”
正确的路线…是啊，对于追求科学的人来说，技术和真理即是裁决什么路线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就像16号现在将发展核聚变认为是最正确的事情。
这就像是一个宗教一样，一个崇敬科学的宗教，一群无比虔诚而狂热的信徒们聚集在这个名号下，遵从旨意地进行探索，但是和宗教又并不相同：它不会去永久性地敬仰什么东西，不会去专一地将什么东西视为绝对不可能违抗的，不但会有很多的信徒尝试对着眼中的上帝进行挑战，而且一旦发现某一个定理被证明出现了问题，就会立刻让它滚下神坛，然后扶持一个新的‘神’走上神坛去尊敬与崇拜。
不过，倒确实有且只有一个东西是信徒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违抗的，那就是这个宗教唯一而至高的神：宇宙那最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之后发生的事情啊，咳咳咳…”即使自己并不擅长抽烟，但是隼依旧一次又一次地咬起了雪茄，在剧烈的咳嗽中被烟雾所包裹，“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在得知了章颐和逝世的消息和新闻后，Children of Green Earth它们开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又一个邪恶的科学家离开了这个世界，庆祝地球的未来再一次得到了拯救。
然后，那场宴会举办的地点，也是这个全球最大环保组织位于北欧的总部，在一场暴风雪过去后轰然倒塌，将会长、副会长、几十名精英骨干和上千名普通成员全部埋在了雪地中。虽然经过了紧张而迅速的抢救工作，但是最后幸存下来的人数不足十分之一，并且中高层无比幸免。
人们是愤怒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个阴谋，一个极其明显的阴谋，一个丧心病狂的阴谋。章颐和的逝世新闻就此传遍了全世界的大街小巷，人们认为这是他所在的Seres国政府为了报复旗下最大的走狗和爪牙的死亡从而对环保组织做出的灭绝人性的报复行为。
Seres国当然对此表示了极其否认的态度，并邀请全世界的人士组成了一个专业的调查团，一同前去那个北欧的总部进行调查——然后，发现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最后以暴风雪将总部压垮作为结论草草收场。
舆论是愤怒的，尽管大大小小十几家环保组织都一同参与了调查和十几个国家的调查队一起得出了这个不可能有任何错误的结论，但是依旧不相信，各种有头有脸的人士站了出来，誓要揭露所谓的真相，换死者们一个清白。
但是接下来，更多的诡异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Children of Green Earth的新任会长在开车的时候突然冲出公路，坠下了阿尔卑斯山的悬崖，事后调查显示她不知道为何将油门当做刹车踩了下去才导致的这场悲剧，奇怪的是，这位新任会长是一个开了二十五年车的老司机，按理来说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一名亚美利加国的总统竞选议员在进行了一场关于要彻底根除核能研究和疫苗接种的演讲后，在吃饭时香肠不慎卡在气管里，尽管当时有医护人员在场并立刻展开了紧急救援，但是香肠卡的位置是如此之准确，以至于无论采取怎么样的措施都无法将其取出，在氧气管送到以前愣是被活活憋死。
最惨的是那位明面上说是为了揭露真相实际上是为了蹭热度而将章颐和所谓学术造假和花天酒地的证据曝出来的大V，在他的社交网站直播间对全国的粉丝们进行有关6G信号基站会对孕妇产生危险辐射的演说时，被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风扇不偏不倚地切割开了脖子，喷出的血液洒满了整个屏幕，让不少观众都在尖叫声中晕了过去，以及一些人在直播间被紧急关闭了以后将切开脖子的视频录制并做成GIF图，在网上广为流传，让那位大V在弥留之际成为了被他昔日的粉丝们进行欣赏与观摩的小丑。
一开始人们的愤怒声水涨船高——这不怪他们，因为这些莫名其妙出事的人当中，很多都是和Children of Green Earth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并且都是大力推行反核能、反疫苗、反芯片等阴谋论人士，很多吃瓜的群众都被带了节奏，纷纷表示要严惩背后的凶手。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的事件越来越多，不但没有任何凶手被抓住，甚至在那些死者身上都找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一部分人开始变得害怕而恐惧：很多人只是借助这个噱头进行炒作，要的是流量、热度和金钱，而在注意到自己的生命开始变得岌岌可危的时候，便开始打退堂鼓，选择在互联网上变得沉默，甚至开始注销自己的账号。一些政治人士也不希望这样诡异的死亡找上自己，开始纷纷和环保组织划清界限。
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选择反对 Children of Green Earth，并开始反思网上这愈发高涨的猎巫气氛：太多太多的人疯狂地带节奏，给环保组织新会长销售汽车的公司、为那名议员提供服务的餐厅、还有那名大V家中的女仆纷纷被打上了凶手的标签，使得很多人成为了被污蔑的对象。物极必反，这样没有底线只有谩骂的狂欢开始渐渐受到反噬，绝大部分中立的人开始转向另一头，一些国家的政府也选择不再与环保组织合作。
只有一些真心是想为了所谓环保事业而奋斗的死忠粉和阴谋论家依旧存在着，他们坚定地认为这是政府想要消灭他们的邪恶计划，即使是拿不出任何证据也不会改变态度。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成员离奇死亡，开始变得偏激与疯狂。
直到最后，当Children of Green Earth和其他几个激进的环保组织莫名其妙死了很多精英骨干，并被社会大众渐渐疏远以后，极端派再也安奈不住，进行疯狂的垂死挣扎：暗杀不愿意合作的科学家和政府官员，炸掉核能实验所，以及威逼利诱一些想要退出的成员。
最后，当一场准备控制飞机撞毁不列颠国最是知名的大本钟的计划被曝光以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出现了。
各个国家迅速行动起来发表联合声明，将Children of Green Earth宣布为恐怖组织，并对其所有资金进行冻结，所有成员进行搜捕。同时另外一波人站了出来，开始在媒体和社交网站上痛斥之前猎巫的行为，将它们称作是‘人性之恶’。
讽刺的是，这里面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是货真价值这么想的，剩下全部都是想要炒作与蹭新热度的人。而且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之前可是选择支持极端环保主义的。
章颐和逝世的新闻再一次被挖了出来，但这次不是谩骂，而是嘉奖，人们将他称作是‘最伟大的核物理学家’‘人类良知的最后一人’‘为了真理显出生命的当代哥白尼’，他那原本被不知道谁泼上了油漆的墓地现在成为了人们朝圣与凭吊的地方，网上出现了一个筹集页面，呼吁将章颐和老先生先前居住的房子变成博物馆。
章颐和的家人们再度成为了焦点，各种各样的采访随之而来。他的儿子谢绝了所有的采访，然后在网上痛斥这些吃人血馒头的人，却反而被那些媒体拿过来进行评头论足，用一篇篇痛斥社会之恶的稿件收获了更多的十万加阅读。
章颐和孙女所在的学校立刻成为了焦点，但是人们发现，那个女孩子由于一直在遭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和校园霸凌，在不堪受辱中于一个月前离家出走。
针对孙女的搜索立刻开始，但是警方很快就在城市郊区的里发现了孙女留下的用血写成的遗书，而她的尸体直到今日依旧没有找到，成为了一个不解之谜。
学校校长被免除职务，班级老师被捕入狱，所有同学们都被网民们开盒与谩骂，无论之前有没有刻薄对待过章颐和的孙女，都被全部打上了‘狗罕见’的标签。一些家境还算殷实的同学被迫转学与改名，另一些只好默默地承受一切。在一名女学生受不了暴力选择割腕自尽的时候，网上只有一片叫好的声音。甚至还有另外一个女同学在放学回来被一个男人弓虽女干，那人在被逮捕后，竟是放话说这是为了章颐和孙女而主持的正义。
一年后，当有关章颐和的新闻终于开始变少，人们逐渐将他遗忘并开始追寻新热度的时候，Seres国成功研发可控核聚变的技术传遍了大江南北，不但让章颐和老先生再一次冲上了热搜，还让全世界其他国家立刻对核能转变了态度。
一些欧罗巴的国家曾经在Children of Green Earth等环保组织的推动下签署了反对研究核能与建造核电站的条例，在这个新闻出了以后将其立刻废除，并开始疯狂投入资金进行研发和追赶，而另外一些实力没那么雄厚的国家也开始巴结起Seres国，希望后者能够帮忙在它们境内建造可控核聚变发电站——当然，肯定不是免费的。
五年后，可控变技术已经被世界五大强国所掌控，人类进入到了一个崭新而伟大的时代。
不过这一次，章颐和没有被遗忘，Seres国设计与制造的、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能够容纳三位数人口长期居住的国际太空城一号，便是用他的名字进行命名。而他也将作为Seres国最是伟大的核物理学家，被永久地写入中小学生的历史和物理课本中——在剔除了那个时代错误的事情之后。”
在隼将最后一个字吐出以后，她夹在手中的雪茄已然被烧得只剩下最后一点，几乎就要烫到手指——如果魔法少女还能够被烫到的话。
16号像一具雕像一样呆滞在自己的位置上，瞪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呼吸也几乎感受不到，如果不瞳孔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可能根本就无法证明她还活着吧。
“我…我…”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
可是，她还能够说些什么呢？
这段从来没有被听闻过的往事，现在经过隼竹筒倒豆子的言语传达出来后，狂暴轰入到16号的大脑，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宕机，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与运转。
震撼、迷茫、悲伤、疯狂…任何词语和语言都是那么地苍白，无法将她的内心的想法真实地表达出来。
“伟大的悲剧。”最后还是隼用精炼的话语做出了一个总结后，才让她勉勉强强恢复了神智。
“那个，那个，”16号强行逼迫着自己去说些什么，然而她一开口就后悔了，“那些离奇的死亡，会是…会是魔法少女做的么？”
“也只有这种解释了吧？”隼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毕竟很多时候，死亡都太巧合太巧合了，如果没有魔法少女在背后推波助澜，我是绝对不会相信那些都是大自然的杰作。
那么，你觉得那个魔法少女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呢——不用告诉我答案，你自己回去以后慢慢想就行。”
……以现在这个状态，恐怕就算是16号想说，也没有办法将那和毛线一样杂乱的思绪整理好并讲出来。
“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思路，那就是从科学的角度，”隼竖起了一根手指，“如果没有那个魔法少女将那些反智主义的领头人杀掉，可能核聚变的出世会晚上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正是她肃清了道路上的阻碍，铲除了那些顽固的人，才能使得这份科学得以被人类顺利完成，不是么？”
16号机械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我将这个故事，是因为你现在的处境也很类似，”隼走了过去，拿出了又一个巧克力盒子，将手枪放了进去并将盒子塞到对方怀里，“你现在探索科学的道路，也被13号拦住了，就像那个时代的世界被极端的环保主义拦住了一样。
甚至，13号还不如那些Children of Green Earth的成员——那些人当中其实有很多善良的人，兢兢业业工作的人，好家长、好孩子、好丈夫/老婆。他们该死么？我无权去评判，但是那些人确确实实是挡在了科学的道路面前，成为了可控核聚变诞生的绊脚石，或许，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那位魔法少女将他们全部杀死吧？
而13号呢？你能够找到她身上任何善良的品质么？”
16号低下头去，看着那个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盒，幽黑的眼珠子沉默地转动着，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走吧，你该回去了，”隼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和工作人员说了，让他们禁止将你曾经遭遇的一切说出去，因此回去了以后，你的生活状况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但是，你现在有了将命运改变的工具——你会将这个机会把握住么？”
隼俯下身体，在比自己矮小的16号耳畔，如同一个恶魔一样低语起来。
一个冷血而没有任何道德良心可言的恶魔。
16号抱着盒子，站在原地默然呆滞了几分钟，随后缓缓离开了房间。
但在马上就要离开之前，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房间最旁边的一个柜台。
上面摆放着一张章颐和的全家福：无论是章颐和本人，还是他的儿子、儿媳乃至孙女，都在星空的背景下笑得那么地灿烂。
“一张我在黑市上淘到的全家福，用来纪念这位最是伟大的核物理学家。”隼注意到了对方的目光，用简短的语气回答道。
“尊敬的隼大人…”16号内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说。”
“不…没什么…”她将这个猜想压了下去，然后抱着巧克力盒子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房间中央的标准托卡马克装置全息窗口消失了，但是墙壁上的洁白灯光却没有亮起来。
只有一支被隼重新点燃的雪茄，散发出微弱的火星。
“没有人能够拦住我了，”隼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着步，“没有人能够去阻止我了。”
她走到了那张全家福照片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将其取下，微弱的莹绿色灯光立刻从相框旁边发出，为主人照亮了整个照片。
“科学的道路神圣而不可侵犯，”不同于和13号聊天时的沉稳，此时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空灵，“任何敢于阻拦在这条道路上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以最是坚定的方式被铲除。
如此，才能够放眼未来，迎接星辰大海的怀抱。”
她猛地扭过头去，看着开始透明化的墙壁所显露出的点点繁星，面部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狰狞表情。
国际太空城外面，阳关已经从另一侧落入到地平线之下，意味着这个漂泊在地球轨道的人工城市完成了又一次公转。
“人类或许像您说得一样，是一个拥有着诸多美好品质的物种，但是骨子里的卑劣和低贱是无法被更改的。
所以，与其费尽心思地用科普的方式缓慢教导与开化他们，不如前进，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以最是理性、高效而冷酷的方式，完成对科学和真理的追求。
我，章圆明，会继承爷爷您的信念，将自己的一生一世奉献给对星辰和宇宙的探索，哪怕是要为此举起屠刀，杀光所有反对科学的老顽固！”
（给我最是可爱可亲的读者们今天避一个雷：千万千万不要用坚果云这个够日的莎比东西，我用它写今天这章的更新，结果点了保存后闪退，辛辛苦苦码的字什么的全部都没了，差点没让我炸到天上去……所以请允许我专门用这样的一个篇幅去问候这个公司老板的亲妈并祝他全家断子绝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