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这是诽谤！”
在一小时之内，塔邦教授已经第三次这样喊了。他老脸煞白，脖子却梗得通红，左手用力地拍在木栏杆上。如果不是有玻璃挡着，他一定会把手杖砸在听证席的人群里。
作为他的学生，我只能傻傻地坐在一旁，为他的心脏担惊受怕。在我身边的农恩卡嘉特则显得满不在乎。
“这是赤裸裸的诽谤！”他重重的把手杖摔在玻璃墙上，人群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塔邦教授就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在玻璃墙后面走来走去。“你们胆敢质疑我——学院的名誉教授是江湖骗子！我要起诉你们，起诉你们每一个人！”
在几周前，自称是打假专家的社会名流，卡缪爵士——此君最大乐趣就是揭露每一位学者的不光彩的过去，现在终于轮到塔邦教授了——质疑教授年轻时所书的《帕罗米亚行记》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尤其是关于须鲸的那一章节“荒诞到令人发指”。
这本书确立了教授在学院之中的地位，卡缪爵士之举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迫于舆论压力，学院成立了调查组来一洗塔邦教授的耻辱。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对教授不利的一面。
“你怎么想呢？”我压低了声音，对农恩卡嘉特问道。“老师是不会说假话的，对吧？”
她瞥了我一眼，露出了介乎于玩味和轻蔑之间的笑容：“如果塔邦教授完蛋了，我们的学术论文也死定了。”
在大厅的另一头，塔邦教授正在回答问题。
“赛璐璐？”他犹豫了一下，黑着脸冷冷地回答：“赛璐璐大概已经死了。那时候人机交互器的技术还不成熟，她们寿命只有几年而已。你们当然找不到她的记录，那时候帕罗米亚上有很多手续都不完全……没错，我是从黑市上买到她的。”
人群第二次发出了惊呼，各种各样难听的窃窃私语令我如坐针毡。
“我那时候二十二岁，没有钱，没有地位，我能购买到的只有非法的人机交互器。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个混蛋。赛璐璐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就像……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 没错，除了赛璐璐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证人啦。”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上的小蝴蝶结。教授的愤怒看上去平息了，但我很清楚，这是他发狂的前奏。“你们想要说我作假了吗？”
“我是亲眼看到须鲸的最后一个人。几十年来，所有教科书上关于须鲸的图片，每一本百科全书上的须鲸照片都是我当时拍下的。如果你们觉得我是个江湖骗子，你们干嘛不自己画一张须鲸的图画呢？”
调查组又提了几个问题，塔邦教授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几分钟后，他抬起头，露出了傲慢又恼人笑容：
“好啦，关于须鲸的话题也该结束啦，不过是几条鱼嘛。还有一个学术讨论会等着我呢，恕不奉陪啦，各位先生们。”
塔邦教授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两个警卫伸手想要拦住他，但是他只是冷淡的一瞥，他们就讪讪地缩回了手。
“您最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主席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回答是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这个沽名钓誉的骗子！”听证席上，有人站起来朝教授大喊。
“骗子？”塔邦教授回身看向我们，他表现出了专家学者们忍耐业余人士时的那种极大涵养，冷冰冰地向听证席比划了一个中指。“好啊，我很清楚，你们想看须鲸是不是？”
仿佛能感知到不可测的未来，忧愁的阴云压在我和卡嘉特的脸上。
“那我就去给你们找一只来！”
帕罗米亚是个由海洋和零星的人工浮岛组成的星球。
凛冽的寒风吹过甲板，将两只抱着栏杆的沙蚁扯成了碎片。即使坐在温暖的船舱里，我仍然感受到了丝丝的寒意。农恩卡嘉特坐在我身边，我们之间的小木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地理志，讲述塔邦-塔尔的人物传记，关于交互器的介绍，两卷几十年前的旧报纸。在它们之上，还有塔邦教授的那本《帕罗米亚行记》。
“教授在自己的房间里？”农恩卡嘉特无精打采的看了我一眼。她之所以能够和我一起忍耐塔邦教授恶劣的性格，毫无疑问是为了自己的论文。现在，为了自己的论文，她不得不和塔邦教授一起忍受帕罗米亚恶劣的环境。
“他在。”
短暂的沉默。
“虽然我们坐在一起，但是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会比你更早晋升的。”没头没脑的，农恩卡嘉特这样宣布。
“是、是吧。我也这样想。”我像往常一样回答。
同作为精英的农恩卡嘉特不一样，我选择塔邦教授做我的老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除了他之外，没人愿意做我的导师。与其说塔邦教授不挑学生，到不如说他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据说农恩卡嘉特已经把论文完成了大半，而我仍然在选题上浪费时间。
“你的方向完全错啦。”一次，农恩卡嘉特挑拣着我借来的参考书说道，她鄙夷的翻看着记录着各种各样疾病的卷宗，“《内分泌不正常导致端粒酶表达失调》？你不该看这些东西。”可是当我想要看看农恩卡嘉特的论文，她就飞快地按住笔记本，警惕地打量着我。倒不是担心你抄袭，可你的手会把它弄脏的——后来，她和我解释。
“我讨厌帕罗米亚。”她用手支着头，望着窗外。“无尽的粘稠海洋，巨大的神秘生物，还有那些令人不安的交互器——据说出了故障的交互器都会被沉到了海底喂鱼。”
人机交互器——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在听证会结束之后，我想要去请教塔邦教授，但他已经回到家中。后来也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你不看书吗？”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农恩卡嘉特露出无奈的苦笑，指了指小桌上的书：“简单地说，在被学院取缔之前，人机交互器曾是帕罗米亚的特产。各种各样的人、通常是被拐卖的小孩子，会被强迫改造成人机交互器用以贩卖。他们大脑中的一部分被切除掉，被机器取代了，这就好像是往脑袋里装了一部遥控器。只不过他们控制的不是电视机，而是更大更复杂的东西——船。一个和船绑定的人机交互器可以取代几十名水手。”
我想起塔邦教授的话，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吧？”
“这样做是不道德。即使被叫做‘交互器’，但他们与人类别无二致。”她摇摇头。“那时候，帕罗米亚是个黑暗的星球。成群的凶恶沙蚁，血腥的人机交互器交易。如今大海吞没掩藏了一切，而那个叫赛璐璐-绯律的女孩恐怕也……”
这时候，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回响在房间中：
“一派胡言。”
我们无措的扭头望去。
站在通向二楼的楼梯边，塔邦-塔尔教授拄着手杖，正以甚于寒风的冰冷目光注视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