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却一无所获。
那天，听过我的回答之后，塔邦教授用目光将我逐出了他的房间。等走到了甲板上，农恩卡嘉特又恶狠狠的奚落了我一番。
海面上游动着数百只色彩斑斓的海蛇——每条都有将近两百米长，它们有着红色的大眼睛和黄色的花纹。正兴奋的围绕着坚韧号打转，像鸟类一样叽叽喳喳的鸣叫着。它们用宽大的尾巴拍起浪花，发出啪啪的拍击声，把粘乎乎的海水和无数小鱼甩在甲板上。
农恩卡嘉特站在船舷边，一脸鄙夷的瞧着目瞪口呆的我。
“那是海蛇，它们是被声呐吸引过来。”她解释说。
“可是须鲸……”
她悲哀的看着我，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须鲸，你不明白吗？我们从声呐里看到的是海蛇群，成群结队的海蛇纠缠在一起了。更何况，坚韧号是一条针对大型生物设计的捕捉船，有什么动物会比它还大呢？”
露出无趣的表情，她和我擦肩而过。
这时，伴随着海蛇们咕咕的叫声，一群小鱼被扔了过来，将我打翻在地。
经历了短暂的刺激之后，海上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一连十几天，海上没有船，也没有浮岛。陪伴我的只有乏味的电屏可看。有时候，注视着一成不变的墨绿大海，我甚至会觉得天际线边正有人在歌唱，在低声呼唤我的名字。
农恩卡嘉特依然在写她的论文，天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那些参考资料，或许她脑子里还装着一座图书馆吧？不过，这种乏味的生活也微妙的影响了她，就像河水会偷偷锈蚀掉桥梁的根部。除去食欲不振之外，有时候，她会突然抬起头，呆呆的瞧着我的脸，几个用来嘲讽的词在她喉咙里打转，然后她就会想起自己在半个小时前刚刚说过一遍这些词汇。
“无聊。”最后她小声嘀咕，又低下了头去。从那以后，“无聊”就变成了她的口头语。
我虽然不如农恩卡嘉特那么聪明，但是也并不笨。塔邦教授的那一席话自然有他的目的，毫无疑问，这和赛璐璐-绯律有千丝万缕的关联。那段时间里，我就像一个徘徊在神秘殿堂前的孩子，一只浑身写满秘密的斯芬克斯拦在门口，令我始终无法一窥究竟。
脑科学啊，病理现象啊，各种各样的问题纠缠着我……我头一次懊悔自己睡过了那么多节课，更是后悔没有带上几本生物学相关的书。
在令人发狂的无聊中，只有一个人保持着良好的状态。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塔邦教授仿佛变得越来越年轻了。大海和旅行在他身上显露出了惊人的魔力。他精神焕发，气色红润，日渐抖擞。他每天第一个来到食堂，从机器中取出合成食物，胃口比我这个年轻人还要好。
海蛇们慷慨赠与的鱼也由塔邦教授亲自操刀处理，在家政机器的帮助下，做成了一大盘美味非常的烩菜。
农恩卡嘉特错过了这顿饭，这段时间来，她似乎有意无意的躲避着我，连午饭也不和我们一起吃。担忧着她的心理状况，我不得不死皮赖脸的陪着她，央求她同我说说话。
那真是好一阵语言组成的枪林弹雨。
“秘诀就是时间。”塔邦教授笑眯眯的插起一块嫩绯色的鱼肉，“这是灰鳍鲷的幼苗，想要把它们做的入味，时间的掌握非常重要。”
“幼崽……”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别担心，灰鳍鲷是一种繁殖能力惊人的鱼。”塔邦教授和菜肴激烈的战斗着，“这海里的一切生物几乎都在吃它。它们没有幼年期，一出生就已经性成熟，加上它们可以自我受精，所以繁殖的非常快。这片海里只要还剩一只灰鳍鲷，就永远不会缺乏食物。”
他咽下一口菜，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感觉如何？”
“很、很好吃。”
“我是指帕罗米亚。你喜欢这里吗？”
见我没有说话，塔邦教授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我爱这颗星球。他低声说。
“在几十年前，人类的航迹还没有遍布海面。那时，会有成群结队的沙蚁在海上迁徙。它们借着季风，从一座浮岛飞向另一座浮岛，组成一道绚丽的风暴。灰鳍鲷、海蛇、所有的鱼类都会跃出水面，捕捉沙蚁。对它们而言，那就是一顿难得的陆上龙虾大餐。于是沙蚁们尖叫着地冲到船上来躲避危险，飞溅的海水打湿了我们的脸，我们抱在一起哈哈大笑……那时候我才二十岁。”
“后来，人机交互器被取缔了。人们将它们视作违法的商品，将它们被成批成批的销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砸碎电冰箱残忍吗？扔掉台灯不道德吗？很多交互器甚至都不具备高级思考的能力，沉入大海或许是它们最好的结局……在强大的计算机出现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水手们重新取代了交互器的地位。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帕罗米亚，越来越多的浮岛出现在海面上。那是帕罗米亚属于人类的黄金时期。”
“很多东西都消失了。”塔邦教授的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沙蚁们再也不需要做偷渡客，有足够多的浮岛支撑它们繁殖；海蛇们向着更深的海中游去，躲避不可知的危害；还有须鲸……”
他微笑着摇摇头，用讲述秘密的口吻对我说道：“须鲸是一种特殊的守护。那时候我还以为须鲸是帕罗米亚常见的生物。谁知我竟会成为它们最后的见证者。”
随着教授缓缓的叙述，浓重的雾霭将我遮蔽住。一阵虹色的沙蚁风暴将我笼罩，它们落在甲板上，桅杆上，我的肩上，噗咔噗咔的窃窃私语……两条海蛇从船舷边探出头，美丽的红色大眼睛映着我的倒影。这时，雾气中传来低沉悠扬的轰鸣，一根巨大苍白的触须横过小船的上空，坚硬的鳞片足有橄榄球大小。在震撼的战栗中，我扭头望向身边的同伴，握紧了她的手。
她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轻一吻。
噢，她的手好抖啊。
“那……”一定是幻觉将我灌醉了，要是在平时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您和我说说赛璐璐人机……赛璐璐小姐，好吗？”
塔邦教授沉默了。
突然，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在责备不成器的孩子，又好像在怪我的问题冒昧。
“我猜不到，您觉得自己把所有的答案都摆出来了，是吗？可是我猜不到！我只是个笨蛋，我比不过农恩卡嘉特，您没必要如此高看我这一眼！”我被那目光刺痛，紧紧地抓着餐巾，几乎是喊着说的。
塔邦教授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带着点困惑瞧着我。假如这是一副漫画，它的名字一定是《怎么会有如此愚笨的人》。
我讪讪地站起身来，向教授道歉，转身离去。
就在我走出餐厅的一刹那，被人拽住了手臂。农恩卡嘉特猛地将我拉到墙角，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怀里捧着一本似曾相识的牛皮革封面本子。
“嘘，安静。”她差不多是咬着我的耳朵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出了这个小本子。一阵惊喜、赞叹以及淡淡的羞愧把我摄住了。
我们拿到了塔邦教授的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