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诚然是个名胜众多的城市。光是一本《京都导览图》上，我叫得出名字的闻名古迹，恐怕都比茨城全境加起来还多。也正是这诸多的古迹，满足了各式看客们的需求：明石同学是神社家的女儿，于是，她选择的第一站是伏见稻荷大社；三宅同学是个歆慕华族生活的女生，于是她的第一目标是二条城；奈惠并不是什么历史爱好者，她的饮食爱好驱使着她在各大名胜旁的小吃摊前游走，名胜如何之美似乎对她并不重要。
我则信步走在京都的外圈。阴阳学世家嘉茂氏的渊源，自然便是贺茂了。而到了京都，自然就会想到两座贺茂家的家社——上贺茂神社和下鸭神社。所以，我的第一站选在了那里。
“再往北走一些，就是贵船神社，往东南走一些，可以去看看银阁寺……”我在这两座渊源颇深的神社游玩一番之后，规划着接下来的行程。然而，突然的一道刺眼日光，令正走出下鸭神社鸟居的我一阵眩晕。
“已经中午了啊……”秋冬之交的阳光如此刺眼，料来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要释放如此刺眼的光线，非到中午时分是万不可能的。于是，我四顾周边，寻觅着一家能够解决午饭问题的店家。
“‘泉庵’，旅游导览上说，这一家的冷面味道不错，那便在这里吧。”
“京食屋‘泉庵’”的招牌悬挂在店家的二楼。现在是用餐时段，进店的客人也不在少数。从窗外看过去，有限的座位上似乎已经坐满了人。店门口立着一块看板，欢快的字体宣示着此时正是促销活动。
“凡持有本店优待券者，主食及菜品免单；持有本市老年证的顾客，主食及酒水免费；四人及以上团体点单予以七折优待。”刨去那些宣传语，能得到的优惠信息便是这些。看板上还贴了一张优待券的样张。嘉茂渊子，一个外地的单人女高中生，和这些优惠群体自然是沾不上一点边了。
另外，还有一条信息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因顾客繁多，请尽量自备零钱。这一条倒是与我有些关系。要是结账时拿出了野口先生或者樋口女士，一时没有那么多零钱找，那可有些麻烦。正好，队伍前方的几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条建议，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家银行网点。于是，我也跟了过去，换了些零钱备用。
走进店门时，门口的服务生将一张菜单宣传单交给了我。这应该是店方出于节约用餐时间的考虑。比起找到座位后再看单点菜，这样可以省下看单时间。同时，在等待座上食客用餐完毕时，可以思索合适自己的餐品打发无聊的时光。有了菜单的遮挡，进餐中的顾客也不会因为被无数视线注目而感到不自在。尽管这种大发传单的做法或许会有些不环保的嫌疑，但在提高经营氛围方面的确助益良多。我粗略扫过菜单，似乎为了减少零钱的使用量，所有菜品的价格都被定在了整百元的价位。这一张菜单看似平常，实际上包含了多少店方的苦心啊。
尽管在店外已经事先感受过一番店内的火热，但进店之后，却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天气已然甚是寒冷，店内没有空调，却也有让人除下外衣的冲动。当然，在这种略觉闷热的环境下吃一份凉面，倒也有加成的效果。不过，要除下外衣，势必要先找一个座位，然后才能将外衣放心地放在身边。
店内并没有太多的秩序可言。有序进店之后，顾客为了寻觅坐席便四散开来。但凡有进食完毕的顾客起身，其座位立刻便会被就近站立的顾客占有。进店的排序自然也无从讲起。这家店是和风饭店，过道设计不免有些狭窄，加上顾客人数不少，要想来回穿梭势必困难重重。也就是说，地理位置的远近，便是能否抢到位置的唯一决定因素。
当然，要抢到位置，自然要盯准那些即将用餐完毕的食客。我还在大堂中央时，便游移着目光，扫过各个座位上的食客们。当然，判断其用餐是否即将结束，一般是用餐人脸上的神情和桌上剩余的食物量。最终，我定下了四个目标，
第一桌是两对穿着米色无袖毛衣的青年男女。米色无袖毛衣让人联想到的便是高中或大学的冬季服装，而他们几人的毛衣上正有一个同样的徽记。看来，他们是两对校园情侣。男生们已经就餐完毕，面前的餐盘非常干净，但女生们似乎有些矜持，还剩下了小半盘没有吃完。
第二桌是一对中年男女，从女人臂弯里还抱着婴儿的情况来看，这应该是一对夫妻。他们桌上的餐盘大抵已经吃得差不多干干净净，但男人的手边还放着两个清酒的酒壶和一个酒杯。餐桌远离人流的一侧放着钱包，钱包下压着的貌似便是这家店的优惠券。
第三桌则是一群青年人，从地下的无数空啤酒瓶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意兴阑珊。他们正横七竖八地倚靠在座位上，桌上的餐盘已经空空如也。虽然还在交流着，但声音浑然不及周边人数不如他们的食客。
第四桌是一位老先生，他的手边放着一套渔具，正端着水杯慢慢品咂。他的左手戴着皮手套，头戴着遮阳帽，面前的餐盘还剩下一些食物并没有吃完。
这四桌，从食客的面相和餐盘的剩余来看，都是接近进食完毕的状态。并且，这四桌都在比较偏僻的位置，在他们身边等待的人不多。如果我走近去，抢到这个位置的几率便比较大。这种偏僻的位置，也适合我这种单人用餐的食客。但是，四个目标相距较远。由于之前所说人流拥挤的关系，一旦判断失误，便可能浪费许多无谓的等待之功。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而去呢？
第一桌的四位男女便如之前的猜测，应该是两对情侣。两对情侣同桌用饭的话，其中女方或者男方可能还有其他的联系，比如女方是同一公寓的室友，或是男方是亲戚等等。不过，选址在和风餐馆的话，应该的女方的意见，也就是说，女方二人有着额外的联系，而男方二人之间的关系更疏一些。
现在，女方二人的餐盘中都还有小半盘食物，女方二人的脸上，从相面的角度观察，也已经露出了饱食之相的神色。如果是一对情侣的话，或许男方会主动提出帮女生解决剩余的食物，但这一桌的关键便是，两位男生彼此似乎并不知根知底。倘若一方提出而另一方猝不及防，恐怕在关系亲密的两位女生之间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隐情。
于是，这一桌的局面便显得有些僵持。虽然情侣间倒是有很多话题可资打发时间，倒不至于陷入冷场的尴尬。但在这种场合下，对话的反而是关系更为紧密的同性一方。充当伪妯娌或是伪连襟的一方则不免显得寡言。
第二桌的中年夫妻抱着婴儿，就面容的问题来看，女方怀中的婴儿恐怕并非其头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这个家庭并非只有一个孩子。从年岁判断，这时候应该还在学校吧。盘里的食物已经告罄，如果此时，男方只有半杯残酒的话，那么他们即将离开便是铁打不动的事实。然而现在，男方的手边有两个酒壶和一个酒杯。这令我感到有些奇怪。
他们的钱包底下压着优待券，这是我刚才目击到的事实。优待券并没有额度限制，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两壶酒，完全可以再点一道菜下酒。但中年夫妻并没有这么做。究其原因，或许可以从那个小婴儿切入。刚才已经判断，这是一个多子家庭，从年龄上看，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学龄。家庭的收入只来自这位中年男子一人，从衣装也不显富裕来看，这个家庭的家境可能有些拮据。甚至可以推论，他们来到这个餐馆，也是因为有优待券的存在。
即便是在餐馆，日常的生活习惯也不会轻易有所改变。并不富裕的家境使得他们几乎不可能浪费食物。从这一点来考虑，便可以理解他们为何在还剩下两壶酒时却不加点下酒菜。而同样是从这一点考虑，他们现在坐在这里，或许也是为了把这点单时追加的两壶酒喝完。对了，这样解释更合理：优待券并不能免除酒水的费用，也就是说，他们坐在这店里，付出的钱便是这两壶酒水的费用。那么，在他们心目中，这两壶酒说不定便是这餐饭的主体。那么，便更没有不喝完它的道理了。
那位中年男子正缓慢地往酒杯中倒着酒。他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说明他已经到了饱食的线上。但这一家更不可能放弃这两壶酒，所以，这位中年男子理当会坐在座位中，等待稍微消化之后，再将这两壶酒喝下。
至于第三桌的年轻人们，他们已经显露醉态。他们没有优待券，也不是老年人，理应在这种杯盘狼藉的时候派一人或是合资付账。事实上，他们却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坐席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们的声音既然已经小了下去，说明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其他话题可资探讨。然而，他们又为何不离去呢？
或许探究这群人，必须从他们的心态入手。他们占着多人席位，就算在角落，也比其他角落更招待坐食客的目光。他们人数不多，脚下的啤酒瓶却散落了一地，恐怕之前经历了一场很是惨烈的斗酒吧。这个年岁，恐怕正是年少气盛，不知量力而行的岁数。现实中不存在什么千杯不醉的特异体质，这些酒平均分配到这些人头上，为数也不小了。
在酒精的麻醉下，他们逐渐张扬着这个年岁的性格——不屑外物，张扬个性。即便餐馆提供了菜单传单，以阻挡等待就坐的顾客看向座上食客的目光，恐怕，他们反而更希望沐浴在其他人等待的目光之下吧。假设，聚集在这里的顾客更多，说不定他们会更加追加酒菜，以显示此时烙印于性格中的自命不凡。当然，更主要的是，他们并没有付钱的动作。
这个群体显然超过了四人，属于享受七折优待的群体。菜品都是整百元的，若是七折优待，仅有菜价为整千元，才不需动用百元以下的零钱。这种几率折算下来，仅有十分之一，那么，可以认为他们这桌菜十有八九是要动用零钱的。从门口的告示可以看出，店方已经为了找零钱费尽心力，那么，这些人思维已经如此麻木，焉能付出精细的数目？必然是使用整钱让店方找零。这样一来，店方势必再花上大量的时间，为这些醉客们换回必要的零钱。一来一去，时间也必然会白白浪费。
第四桌的独身老人，他看上去正在品味杯中饮品，桌前还有一半的饭菜并未用餐完毕。而普通来讲，老年人吃饭的动作显得比较慢，而且老年人也是极为珍惜食物的群体。就此看来，这位老人应该还会在这里继续坐上一阵子。
然而，我最终的决定却是向着那个方向迈出了脚步。老人左手戴着皮手套，可以解释为老年体质，畏惧寒冷，也可以解释为钓鱼时保护手部的防护。但老人的筷子放在右手边，明显是一位惯用右手的人，那为什么右手又不带手套呢？
自然是为了钱。老人行动范围小，既然出现在这种市内餐馆，那么，基本可以断定他是京都的当地人。然而这样的人，必然又有市政府发放的老年证，而这个证明便能享受优惠了，又为什么要出钱呢？答案自然是主食、酒水以外的菜品。配有配菜的主食，比如我即将选择的凉面一类，大多是冷食，并不适合体质阴虚的老年人。而老年人的选择，自然是正统的热饭热菜，而这些热菜，便是必须出钱的部分了。
老年人的手指干涩，配上皮手套的话，控制力更小，恐怕很难从钱包中拿出想拿出的纸币。于是，他不得不摘下右手的手套。或者，换一个角度讲，他戴上左手的皮手套，为的便是等右手付钱后即刻戴上手套，省下一些时间。换言之，他的决定便是马上离开。
至于他的餐盘中为何还有食物，自然也很好判断。他的手边有鱼竿，他自然是要去钓鱼的。秋冬季节的午后时分正是鱼类活动的时候。那些盘中的饭菜，或许便是他用作混合鱼饵的材料。他的塑料桶中有几个空的饭盒，说不定便是盛装这些刻意留下的饭菜之用。
于是，我走近了那位老人身边。老人也放下了水杯。结过账后，他带着东西离开了餐厅。
占住座位的我，将外衣放在了对面的席位上，以免更多的人觊觎这个空座。然后，我对点单的服务生道：
“一份凉面。”
“不好意思，凉面已经售罄，可不可以选择其他的品种？”
于是，一番思索，以及在一片闷热中品尝凉面的期待，一并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