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去转一圈，晚饭时间回来。”
有些费力地操纵着轮椅向玄关前进，我向着厨房方向喊道。自出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多月，我还是没能习惯操纵轮椅进行移动的生活。
“诶？要出去吗？”
听到我的声音，戴着围裙的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客厅墙上的钟表，脸色变得十分不安。
“这都四点多了，外面还下雨，你说出去……”
感到有些不耐烦，我提高音调打断了母亲的话语。
“啧，都说了我晚饭时间会回来的。”
“可……”
看到母亲脸上有些胆怯却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丝许罪恶感才令我恢复了冷静。
“我出门了”
从玄关拿出一把雨伞固定在轮椅上，我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家。
一穿过专门为轮椅改造过的大门，夹杂着泥土的味道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地下着，令本来有些吵闹的小镇显得格外安静。
我坐着轮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前进着。为了疗养自己才出院后虚弱的身体，我和母亲一起从城市搬到了老家生活。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并没有一起搬来，而是留在了原来的城市。这座临海的小镇同以前生活的都市不同，雨天的街道十分冷清，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多少行人。
在出车祸前，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雨的人。休息日碰上雨天的话，我大概会躲在家里看看漫画或者打打电动来打发时间吧。也许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喜欢雨，会选择在人少的雨天出门散心也仅仅是想要逃避路人们向我投来的怜悯的目光而已。
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我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公园。仅仅十余分钟的路程，我的双臂便开始感到疲惫。
要是腿还能动的话……
一旦意识到自己以后也许再也无法站起来，我便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虽然我才恢复意识时心中的绝望感已经消退了不少，但取而代之烦躁与迷茫却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积累了起来。等到九月我就要转学到这座小镇唯一的高中里，到时我大概会因为这双腿遇上很多麻烦吧。
“啧。”
不甘地咋了咋舌，我有些粗暴地操纵着轮椅来到了公园门口的一台自贩机前。
就像是自贩机在故意和我作对一样。将纸钞投进机器后，我才看到自己想要喝的咖啡在最高的一排。我试着伸出自己惯用的左手，指尖却在离按钮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明明够不到的话换一个就好了，但此刻烦躁不堪的我却开始赌气，用力扭动着身体想要伸长手臂。
指尖离按钮越来越近。就差一点了，正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摔倒在了积满雨水的地面上。轮椅翻倒在一旁，我的脑袋也在自贩机上狠狠地撞了一下。
“该死……”
雨滴连绵不断地从天而降，打在我身旁的水洼中激起阵阵涟漪。我将拳头用力地砸在地上，大概是擦破了皮，阵阵刺痛从小指根部不断地传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自从出车祸后这个疑问就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事故的原因并不是司机酒后驾车，也不是因为我没有遵守交通规则。单纯的、仅仅是因为刹车失灵罢了。巧合、运气太差……
仅仅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我的生活被毁于一旦。这种事情，太没有道理了。
一股疲劳感袭上心头，再加上撞到自贩机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我索性放松身体侧着头趴在了地面上，地面的积水浸透了我身上的短袖，不像是应该在盛夏中存在的冰冷温度刺激着我的皮肤。
蓦的，我眼前出现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接着看到一名表情冷淡的女生撑着伞半蹲在我的旁边。
也许是因为三白眼的关系，女生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冷漠。
“你没事吧？。”
“啊？嗯……”
相比较女生冷漠的眼神，她中性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十分柔和。女生的身材纤瘦高挑，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运动装，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她那精致的脸庞散发着一股冷漠的气息，不论是那高挺的鼻梁还是小巧的嘴唇，都带给人一种十分冰冷锐利的感觉。比起可爱，我想用帅气来形容这个女生应该比较合适吧。
在她的帮助下，我重新坐回到了被她扶起来的轮椅上。
“呃，谢谢。”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并没有理会我的道谢，她接着问道。
“没事，只是摔了一跤罢了。”
“这样啊，行动不方便的话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见我并无大碍，女生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她及腰的长发被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束在脑后，运动短裤下纤细的双腿显得十分修长。而最醒目的，则是她斜背在肩上的黑色吉他包了。
在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推着轮椅离开了公园。擦破皮的左手在每次转动轮子时便会传来阵阵刺痛，这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顺带在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把自贩机退出来的钞票拿回来这件事。
入夜，我独自爬上被母亲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虽然多少有些费力，但固执的我一直尽可能的拒绝别人的帮助。总觉得一旦寻求别人帮助的话，就像是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一样，唯独这点我不能接受。
但今天被女生拉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怎么犹豫。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思考着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思维渐渐地变得迟钝。
直到意识沉入黑暗中，我都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二
第二天，天空开始放晴。也许是才下过雨的关系，七月本应酷暑难当的午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炎热。我抱着也许能再次见到昨天那名女生的想法动身前往公园。倘若真的能见到她，之后我该怎么做？说些什么？说实话我并没有仔细考虑。
母亲对我连续两天出门这点感到十分惊讶，同时仍旧有些担心。但大概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我出门前向我交代了一句“早点回来”。
但事与愿违，我并没有如愿见到那名女生。也许她会去那公园仅仅是一个偶然？在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会忍受着路人的夹杂着好奇与同情的视线前去公园，但一直都没有发现那名女生的身影。
气温渐渐变得酷热难当，我也不得不放弃在午后出门。如果住在同一个小镇的话，总有一天还会遇见的吧。事实上，没过多久我的这个想法便得到了印证。在一周后的一个雨天，我再次在公园见到了那名女生。
她身上仍旧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身装束。独自坐在公园的凉亭里，她闭着眼睛拨弄着吉他。因为凉亭与地面间有一个台阶的关系，我只能把轮椅停在凉亭外面。
即使混杂在雨声中，吉他的声音仍旧非常清晰。那是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曲子，老实说就算是恭维，她的弹奏也算不上熟练。时不时会停顿一下，偶尔还会蹦出明显不在旋律之内的音符。但即使如此，我却仍旧被她弹奏的旋律所吸引。
突然间，吉他声戛然而止。看样子是发现了坐在凉亭外的我，她维持着抱着吉他的姿势，一脸漠然地瞪着我。
是不是生气了？看到女生的表情我这么想到。正当我烦恼着该怎么打破这个僵局的时候，她却一言不发地将吉他收回了包里。像是完全对我不感兴趣一样，她背上吉他，接着撑起雨伞走出了凉亭。
我慌忙推动轮椅想叫住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她，但被雨水打湿的手轮圈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湿滑。一下子失去平衡的我直直地扑向前方，手不偏不倚正好钩到了她纤细的双腿。大概根本没有想到会被人拉住吧，正迈开步子的女生也同我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我脸朝下趴在女生光滑的小腿上，从旁边看的话也许就像是我故意抱住她一样。再这样抱下去就变成性骚扰了吧，我赶忙松开双手撑起上身向女生道歉。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
话还没说完，她便一脚踹在我的脸上。女生似乎并没有控制力度，我的脸颊被她踹的一阵发麻。大概是咬破了口腔的关系，一股血腥味在我嘴中扩散开来。
就算是自己有错在先，但脸上冷不防的被踹了一脚，我自然也恼火了起来。
“喂！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了啊！”
我一把抱住女生的双腿。一旦松手就输了，我的脑袋里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女生使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偶尔还会趁着我没抱紧的空档用力踹我几下。为了防止自己的脸再次被踹到，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女生的小腿上，随即脸部便传来了十分柔软却有些冰冷的触感。
察觉到我的举动，女生挣扎的更激烈了。还好现在公园里只有我们两人，如果别人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报警的吧。
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地停止了挣扎。累得气喘吁吁的我索性接着趴在了女生的小腿上。冰冷的雨水打在我有些发热的身体上，感觉非常舒服。
“认输了吧。”
虽然就连自己也感觉到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向她炫耀起了自己的胜利。
“明明是在性骚扰……得意什么……”
女生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
“哈……都说我不是故意的啊……”
突发奇想、又或者说是脑子一热，我轻轻地舔了一下她的小腿。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我的舌尖还是传来冰凉奢华的触感。
“……”
女生并没有出声，但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接着，我的脸又被踹了。不过这次她用的力气小了很多，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自作自受，所以我并没有感到恼火。
“……能先放开我吗？”
我们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隔了许久，女生略带疲倦的声音才从头顶的方向传来。
我用疲惫的双臂撑起上半身后，女生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着装。她的上衣已经被地上的积水浸透，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穿的运动内衣。虽然她的身材并不丰满，但仍旧吸引了我的视线。
察觉到我的视线，女生本就凌厉的眼神变得更加可怕了。
“变态。”
丢下这句话，女生便撑起伞扬长而去。我在雨中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爬回到了轮椅上。也许是很久没有尽情地活动身体的缘故，虽然浑身湿透，但我的心情却不可思议的十分舒畅。
直到回到家，母亲看到我狼狈的模样后差点吓晕过去，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挂了彩。
对此也并没有怎么生气的我，是不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癖好？
一觉醒来，昨日高涨的心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自己昨天竟然做出了变态一样的行径，我便感到阵阵胃痛。
如果女生还在公园的话就向她道歉吧。不知道应不应该庆幸，今天仍旧是雨天。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隐约察觉到只有在雨天她才会出现在公园。
下午，抱着复杂的心情，我不顾母亲的劝阻出了门。雨下得比昨天更大了，就连雨伞也不能完全把我遮住。我的鞋子已经湿透，脚上却没有任何感觉。
刚来到公园门口，我便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吉他声。看来那名女生今天也有来公园，为此我松了一口气。如果道歉的话果然还是不要空着手比较好吧？但我身边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稍作思考，我推动轮椅来到公园门口的自贩机前。
但仔细看向自贩机，我才发现想买的汽水和咖啡一样，按钮在我够不到的最上面一排。而我能够到的第二排，除了一种名为番茄小豆汤的奇怪饮料外别的全部都已经卖完了。
“啧……”
如果像上次一样逞强的话，恐怕我又得摔在地上了吧。无奈，我只好向自贩机里投入一张钞票购买了两罐番茄小豆汤。这种饮料真的会有人喜欢喝吗？抱着这个疑问，我把两罐番茄小豆汤放在轮椅扶手下的袋子里。
在距离凉亭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女生便发现了我。大概是昨天的衣服全部被雨水弄湿了的关系，她今天换了身淡粉色的运动装。
一看到我，她立刻将吉他收回包里。
“啊，昨天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哇啊！”
见女生打算离开，我慌忙转动轮圈解释着。但这次我又重蹈覆辙，握着轮圈的手一打滑，我重重地扑倒在地面上。所幸不是脸先着地，我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但轮椅倒在了地上，固定在扶手上的雨伞整个都变了形。
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我赶忙撑起上半身向凉亭看去。女生并没有离去，她维持着准备拉上吉他包拉链的动作向我投来了冰冷的视线。
很显然，那绝对是在看蠢货的眼神。
“呃、昨天完全是个误会，就像这样子……哈哈……”
既然被当成了蠢货，那索性就蠢到底好了。我试着用傻笑蒙混过去，然而听到我的傻笑，女生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了。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她才一脸无奈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回了轮椅上，接着把手中蓝色的雨伞递到我的面前。女生出乎意料的这一举动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还是将雨伞接了下来。
“抱歉，昨天踢了你。”
“呃……”
走回凉亭坐了下来，她别开脸说道。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那有些中性的声音在雨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大概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踹了你。把你的脸踢成那样，抱歉。”
“啊、呃……要说抱歉的是我才对，毕竟昨天把你弄倒了，而且脑子一热还……呃、舔……抱歉。”
话说到一半，女生便用冰冷的眼神瞪起了我。迫于视线的压力，我没有接着说下去。
“对了，作为赔礼，这个。”
小心地推动轮圈操作着轮椅移动到女生旁边，我从凉亭外把事先买好的番茄小豆汤递了过去。她伸手接过画着可爱的卡通番茄形象的易拉罐，接着在我和易拉罐之间反复打量了几下。
“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我只是在想里面有没有放奇怪的药……算了，反正也没差……”
小声嘟囔着，女生拉开易拉罐一口气猛灌起来。大概只用了不到十秒，她便灌下了整整一罐饮料。因为她的一直板着脸，我也没法从她的表情来判断这个番茄小豆汤到底合不合她的口味。
“……味道如何？”
“算是让人喝过一次就忘不了的那种味道吧。”
“真是微妙……”
把另一罐番茄小豆汤拉开拉环，我试着尝了一小口。番茄的酸甜味和小豆汤独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确是喝了一次就忘不了的味道，而且就口感来说也比汽水要好得多。
“意外的好喝？”
我向女生征求意见，但她只是板着脸轻轻地耸了耸肩。
“那个……你在生气吗？”
“没有。”
女生眯起眼睛瞪向了我，总觉得她的眼神非常可怕。
“可你似乎在瞪我……”
“我的眼神天生看起来就比较凶，别在意。”
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了，她从包里取出吉他轻轻地拨弄着。仍旧是第一次遇见她时的那个曲子，只是她弹奏的更加熟练了一些。
见女生没有打算离去的意思，我便开始找她攀谈起来。
“对了，你是高中生吗？”
“嗯，等开学刚好高一。”
并没有停下手中拨弦的动作，她回答道。
“我九月也会转到这座小镇的高中里，也是高一。说不定我们会成为同学？”
“是吗？”
女生抬起头来盯着我。我能感觉到，她是视线集中在了我无法活动的双腿上。
“我家里人去学校问过了，学校似乎肯收我这种行动不方便的人。不过话是这么说，到时候肯定还会遇到很多麻烦就是了。”
一想到自己要拖着这双没有知觉的腿去上学，我便不禁开始叹口气。
“哈……未来什么的，真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啊……”
“是啊……”
用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女生附和道。
在雨声与吉他声的伴奏下，我和女生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她才把吉他收回包里准备离开。
“对了，你的雨伞。”
看到女生背起吉他打算走出凉亭，我赶忙把她的雨伞递了过去。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接过雨伞。
“你拿着吧，我家挺近的。而且你的伞坏掉和我也不算没有关系，别忘了还我就行。”
“可吉他会淋湿的吧？”
“没事，吉他包是防水的。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女生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了雨中。大雨顷刻间便打湿了她的上衣，但她却并没有怎么在意。虽然心中差不多有了答案，但我还是冲着她的背影问道。
“雨伞怎么还你？”
“下雨天来这找我就行了。”
女生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公园。
“雨天吗……”
大概她也同我一样，是为了避开别人才会在雨天出门的吧。自言自语着，我打量起撑在手中的雨伞。和现在的折叠伞不同，这是一柄老式的弹簧伞。从已经有些生锈了的骨架来判断，这把伞大概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咦？”
在塑料伞柄上似乎刻着几个豌豆大小的字。我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名字。
“万梦诗？”
这是那名女生的名字吗？下次见面的时候问一下好了，顺便也要自我介绍一下才行。打定主意，我把伞固定在轮椅上离开了公园。
一回到家，母亲便询问起我手中雨伞的来历。但大概是对我的心情有所顾虑吧。见我无意好好回答，母亲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隔日，虽然雨势减小了许多，但却仍旧下个不停。吃过午饭，我前去公园把雨伞还给了那名女生。
在被我问到名字是不是万梦诗的时候，她的神色明显动摇了起来。为了避免误会，我赶忙向她解释我是在伞柄上看到了这名字。直到我拿出了在公园门口的自贩机里买的番茄小豆汤，她的表情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看来同我一样，她似乎很中意这款饮料。
之后，我们隔着凉亭一里一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虽然并没有做太多的交谈，但只要待在万梦诗的身边听着她用吉他弹奏的乐曲，我的心情便会不可思议的变得轻松起来。
同时我也隐隐察觉到了，自己有些迷上了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帅气女生这件事。
时间很快进入了八月上旬。大概是地理位置的关系，雨总是隔三差五下个不停。每当碰上雨天，我便会前往公园的凉亭。
又是一个雨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午后来到了公园。
“哟，几天没见是不是想我……。”
“……”
“不，没什么……”
迫于万梦诗冰冷的视线，我把说到一半的玩笑收了回去。按照惯例从包里取出了番茄小豆汤，虽然并没有直接言明过，但据我的观察她果然很喜欢这种饮料。
“今天的番茄小豆汤。”
“哦，thankyou。”
接过易拉罐，万梦诗的眼角稍稍向上吊了起来，这是她高兴时会露出的表情。认识了一段时间后，我变得开始能注意到她那张扑克脸上微小的表情变化。对此，我应该到高兴吗？
拉开拉环，万梦诗像往常一样打算一口气把整罐番茄小豆汤灌完，可也许是喝地太快呛到了喉咙，她突然咳嗽了起来。
“咳咳……”
“干嘛每次都喝地那么急？”
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皱着眉头轻轻地咳嗽着，总觉得她的这个样子意外的有些可爱。拍着自己平坦的胸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才总算是缓了过来。
“平常喝酒的时候习惯了……”
“喝酒？”
她的回答着实令我感到吃惊。虽然我也不是没有喝过酒，但怎么看她的这种喝法都很可怕吧？但似乎无意解释，万梦诗默默地拿起放在身旁的吉他熟练地弹奏了起来。她的手法同才相遇的时候不同，已经变得非常熟练了。
“看你这两天心情挺不错的样子，果然和每次下雨你就出门这件事有关吧？”
傍晚，我正在客厅看电视，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母亲突然问道。
“是不是交到朋友了？是女孩子吗？”
“这个嘛……”
最近一段时间，我和母亲的对话次数渐渐变得多了起来。看到我终于愿意同她好好说话，母亲的脸上也挂起了自我出车祸以后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安心的笑容。
“支支吾吾的，肯定是让我说中了。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怎么样，女孩长得漂不漂亮？”
母亲总是这样，只要碰见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便会问个不停。我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这样对过话了。
“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发展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也见见？”
“我和她才认识没多久，哪来什么发展啊。”
“喜欢那点不否认吗？”
“妈你好烦啊，别那么八卦行吗……”
我随口应付着兴高采烈的母亲。一旦兴奋起来，她总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与万梦诗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我对她也并不是很了解。但自从第一次见到万梦诗，她的身影便牢牢地被我印在脑海里。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的时间过得很快，而且只要看着她，我的心情便会不可思议的变得轻松起来。
这么看来，我果然是喜欢上万梦诗了吧。
三
临海的地方天气变化十分迅速。电视台才发布台风预警，第二天便下起了大雨。一直生活在内陆城市的我并没有经历过台风，但看样子恐怕明天就没办法出门了吧。
一旦意识到自己喜欢万梦诗，烦恼便接踵而至。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我并不觉得她会看得上我。
我来到公园门口的自贩机前，然而番茄小豆汤却显示已经售罄。不过我并没有听到吉他声，也许是万梦诗今天没有来这里吧。抱着总之先去看看的想法，我转动着轮子向凉亭移动着。然而在凉亭，我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场景。
凉亭里，有三个看起来和万梦诗差不多大的女生将她围了起来。
“没想到为了躲雨跑来公园，竟然碰上你这家伙了。”
“真是有够倒霉的。”
“嘿？一个人下雨天在这里弹吉他，是打算勾引男人吗？”
三名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声音里面夹杂着嘲讽的感觉。而万梦诗则并没有什么理会她们，只是把吉他收回到了吉他包里。见事情有些不对，我立刻赶了过去。
“喂！你们几个在干嘛？”
“啊？”
听到了我的声音，三名女生一齐看向了我。在看到我坐着轮椅的时候，像是三个人中带头的长发女生一脸轻蔑的问道。
“你谁啊？”
并没有理会她几个，我向站在后面的万梦诗问道。
“你没事吧？”
并没有出声，万梦诗轻轻摇了摇头。她皱着眉头，脸色十分难看。见我不理会她们，三人又接着向万梦诗搭起了话。
“看不出来啊万梦涵，没想到你这扑克脸还真能勾引到男人。”
“而起还是个坐轮椅的残废，哈哈哈！”
说着，她们三人一齐哄笑了起来。万梦涵？她的名字不是叫万梦诗吗？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声巨响。只见万梦诗两首抓着琴颈，狠狠地将吉他砸在了凉亭的立柱上。
“你、你想怎样啊！”
见状，那三名女生露出的胆怯的模样。长发的女生退后了一步，但仍旧有些虚张声势地问到。万梦诗单手提着吉他，死死地盯着长发女生。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冰冷锐利，在那眼神里看不到丝毫的温度。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啧……得意什么啊你，明明就是个杀人犯！那边的轮椅男，你要是不想死就离那女的远点！”
大概是不想示弱，长发的女生冲着我们喊道。接着她们三人冒着雨，一路骂骂咧咧离开了凉亭。
杀人犯？一时间无法理解，我困惑地看向万梦诗。
“哈……”
她叹了口气把已经坏掉的吉他扔在一旁，接着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了凉亭入口的台阶上。
“万梦诗是我妹妹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万梦涵。”
“……妹妹？”
“嗯，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她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的父母被妹妹杀掉了。”
“……”
“妹妹趁着父母熟睡的时候用菜刀捅了他们的喉咙，然后自己也用同样的方法自杀了。至于为什么我没有被她杀掉，我也不太清楚。”
万梦涵的语调很平淡，讲述的事情却远远地超乎了我的想象。
“很难以置信吧。我的妹妹从小精神方面好像就有些问题，具体的情况父母也没有和我说过。”
转头看向了我，她的眼神仍旧冰冷无比。
“因为祖父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的关系，在那之后我的监护人变成了姑姑。但她似乎并不喜欢我，只是每个月都给我送来一些钱。我仍旧住在自己的家里一个人生活着。”
“……”
我很难想象，失去了亲人的她一个人究竟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件事很快在学校里传开了，同学们把独自活下来的我当了成杀人犯来对待。因为我没有家长，所以老师也没有管这件事。这座小镇的中学也只有一所，即使升上中学后身边仍旧是一些熟面孔，刚才那几个女生也是我的同学。”
用手将鬓边的发丝拨到了脑后，她看着我问道。
“为什么我会遇上这样的事？很没有道理吧？”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抱歉，不该向你这么问的。台风就要来了，赶快回家吧。”
丢下这句话，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接着径直走进了雨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四
台风带来的暴风雨持续了三天。在雨势变小后我又去了好几次公园，却再也没有见到万梦涵的身影。
自从万梦涵不再出现在公园后，我才再次认识到自己对她并不了解。除了雨天的公园之外，我们并没有任何交集。一直以来，我对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也一无所知。万梦涵坏掉的吉他被我带回了家。面对母亲的疑问，我也只是随口应付了两句。
虽然不知道再见到面的话应该说些什么，但每当看到放在屋子角落的坏掉的吉他，想要见她的心情便会变得越发强烈。
之后，不论雨天还是晴天。抱着也许能遇见万梦涵的想法，我每天都会坐着轮椅在小镇中四处游荡。虽然我知道这可能只是在做无用功，但除此以外我并没有别的办法。
时间进入了八月下旬，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也许在学校还能再见到她吧，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再次在街上遇见了正从便利店门口里走出来的万梦涵。
“啊……”
远远地一看到我，万梦涵便转身想要离开。所幸她的脚步并不快，我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便追上了她。
“咦？”
刚来到她的身边，我便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似乎发觉自己已经跑不掉了，万梦涵停下了脚步。她被雨水打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面无表情的脸上透着一层潮红。
“啊，这不是腿控变态吗？好久不见。”
“腿控变态……”
看样子她果然是喝多了，就连说话的音调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刚才那店员好过分啊，都不愿意卖酒给我。”
“不，肯定是不会卖给你的吧……话说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你管我喝了多少！嘿！”
“啊、喂！”
趁着我不注意，她竟然一下子坐在了我的腿上。顿时一股混杂着酒精味的甜腻气息向我袭来，我还保有着触觉的大腿也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出发！”
“呃、出发是？”
“出发！出发！出发！”
就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她晃动着双腿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没有办法，我只好试着用手转动轮圈。坐上两个人后，轮椅变得非常沉重。我用尽力气，才让轮椅缓慢地前进着。
“哈哈！”
虽然轮椅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但万梦涵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露出笑容，从后面看着她透着绯红的侧脸，我的心情也变得高涨起来。
“诶？怎么停下了？”
“哈……我推不动了……”
但没过几分钟，我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见轮椅停了下来，万梦涵转过头嘟着嘴抱怨着。
“啧，真弱啊，明明是个腿控变态。”
“我不是腿控……”
“舔了我的腿还好意思说！”
“呃……”
突然，万梦涵往后一靠，整个人都贴在了我的身上。她闭着眼睛，语调变得低沉了下去。
“明明都不再去公园了，没想到还是碰见你这变态了啊。”
“所以说我不是变态……”
没有理会我的抗议，她睁开眼睛，用有些朦胧的眼神盯着我问道。
“那现在怎样？”
“诶？”
“别装傻啊！以前知道我的事情后学校的朋友全都说着恶心把我扔在一边！你又是怎么想的啊！”
万梦涵情绪失控地喊着，她的声音呆着哭腔，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啊！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啊！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和我搭话，我真的很开心啊！说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喝醉了后，万梦涵像是变了一个人的样子。也许这个样子才是最真实的她吧。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诶？”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地回应她的期待，但我还是绞尽脑汁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所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又不是一直活在过去的生物，我看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你。”
“……”
“呃……怎么说呢……”
挠了挠头，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总之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我说到这儿，万梦涵表情呆滞地瞪大了眼睛，眼角向上吊了起来。
“这算是告白？”
“……啊、诶？诶！”
听到她的疑问，我才发现自己的话似乎也可以这样理解。
“呃、这个……就是……”
怎么办？正当我含含糊糊打算解释的时候，万梦涵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呜……”
“啊，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接着身子向前一倾，坐在我身上表情痛苦地吐了起来。
“呜呃……”
“哇啊！喂喂！”
呕吐物喷溅在我的腿上，我该庆幸自己的小腿失去知觉这件事吗……
“呜……”
吐完之后，她闭着靠在我的身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伤脑筋了……”
就这样让她睡下去也不是办法。无奈，在帮她清理了一下嘴角后，我轮椅载着万梦涵回到了家。
“今天怎么这么早——”
面对一开门就愣在原地的母亲，我尴尬地笑了笑。
“不是说什么时候带回来让你见见吗？这不，我给你把她带回来了……”
醉倒了的万梦涵被母亲抬到客房安顿了下来。在那之后虽然母亲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万梦涵会喝成那样子，但被我随便编了个借口蒙混了过去。
深夜，母亲已经就寝。我坐在客厅看着电视，一直等到十二点多，万梦涵才踏着不稳的脚步从客房里走出来。她的身上穿着母亲淡粉色的睡袍，原本束在脑后的长发也披散在了背上。
“哟，你醒了啊。”
“这是哪？记得我应该是去便利店买酒才对……啧，头好疼……”
她的脸上因为醉酒泛起的红晕已经消退不见。单手扶着额头，她皱着眉头问道。
“我在便利店门口碰见了喝醉了的你，你不记得了吗？这是我家。放心吧，衣服是我妈帮你换的。”
“……”
大概是身体仍旧有些不适，听到我的话后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先坐下来吧，我去给你弄点喝的。想喝什么？”
“……番茄小豆汤。”
“……抱歉我家没有。”
让她坐在沙发上，我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给万梦涵端了回来。一口气灌下整杯牛奶后，她的表情才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好些了吗？”
“嗯。”
“说起来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面对我的疑问，她挠了挠头。
“七八瓶吧大概。”
“喂……”
那不是快一捆了吗……
“干嘛喝那么多？”
“吉他没了，没事做。”
“没事做也别喝那么多啊……看样子你还是再买一把吉他比较好。”
“嗯，知道了。”
本以为万梦涵会反驳，但没想到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伯母呢？”
“已经睡了，这都十二点多了。”
愣了一下，万梦涵问道。
“诶？已经这么晚了吗……”
“是啊，今天你就在我家休息吧。明早起来估计我妈会问你不少问题，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
“嗯……”
再次点了点头，万梦涵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失，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在了我的轮椅上。
“喂，你没事……”
话问到一半，我便愣在了轮椅上。趴在扶手上的万梦涵抬起了头，用那黑曜石般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睫毛十分修长，小巧的樱色唇瓣泛着诱人的光泽。虽然酒气还没有完全散去，但她的身上确确实实散发着女生特有的体香。
“怎么了？”
“啊、诶？没、没什么……”
“是吗？那我先去睡了。”
因为你太漂亮，所以看呆了——这句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向着客房走去。
“对了。”
我叫住了已经走到了客房门口的万梦涵。带着有些不安的心情，我问道。
“喝醉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
听到我的询问，她面无表情的歪了歪头。果然不记得了吗？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放松下来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的遗憾。
“哈……没什么。快去睡吧，晚安。”
“这样啊。”
看到我的样子，万梦涵嫣然一笑。
“晚安，腿控变态。”
终章
八月三十一日，今天是报道的日子。因为身体的关系，班主任让我暂时呆在办公室。直到班级的学生全员到齐后，他才把我叫到了教室门口。
“各位同学静一静。”
班主任一走进教室门，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立刻变得安静了下来。
“我们班里还有一名身体情况比较特殊的同学。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希望大家能多照顾一下他，和他好好相处。好了，进来吧。”
听到班主任的指示，我咽下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地操纵着轮椅进入教室。一瞬间，同学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强迫自己无视那些视线，我在讲台旁边向四下打量了起来。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我终于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名把长发扎在脑后的女生单手托着腮坐在那里。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把头转向了窗外。因为三白眼的关系，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但当然，她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勾勒出的完美曲线，我也并没有看漏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