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听不到、触摸不到，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仿佛只有意识被剥离出来；身处于虚无之中，仿佛沉睡又仿佛醒着，就这样，感受着时间不断地流逝而去。
这就是死亡吗？真是残酷啊，比起这样长久的孤独，明明完全的沉寂要仁慈得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被如此对待？就这么不可饶恕吗，以至于即使是死了也无法休止，只能永远地被囚禁在这片黑暗里吗？
思维逐渐清晰，然而自由却仍然没有到来——是啊，用于行走和活动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从前的记忆如同幻影一般在周遭流动，想到曾经的同事、想到都德的死、想到那个名叫克里斯的男子……
“……求求你……救救我……”
随着话语吐出，眼前的一切愈发光亮了起来。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对这久违的光明，自己不禁眯起了眼睛。
突地，虚幻的剧痛在周身发作起来：那是临死时承受的致命伤，在头脑中留下的刻印——甚至自己的身体，都因这强烈的刺激而蜷缩起来。
“太好了，你居然能醒过来。”
一个熟悉而可怕的声音传入耳中，想要逃离的念头攥住了自己；可是，一股无力感却也同时冒出，剥夺了自己的行动权。
“怎么了，哪里不太舒服吗？”声音的主人凑近了过来，他的脸上虽然充满笑意，但看着却让人胆寒。“虽然之前的检查结果很正常，不过如果哪里有问题也一定说出来。克萝伊•巴勒特小姐。”
“我，怎么还活着？”
躺在床上的少女，以茫然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名为约翰的男子。
“是奇迹哟，这是奇迹的结果。”对方微笑了起来。
“……”
“好吧，其实是这样的。”在巴勒特沉默了一阵之后，约翰才终于开口补充说明，“当时，我用微型无人机给你注射了一些纳米机器人；它们维持着你脑部细胞的正常，你才能在被砍了头之后还能活到现在。”
“……被砍了头……”
仿佛是一切就发生在昨天，那一夜的绝望，再次在巴勒特的头脑中翻腾起来。她努力保持着镇定，接着问了下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我为什么？你难道原本是想死掉的吗？”
“装傻有什么意义吗？”巴勒特皱起眉头，“明明，‘杀’了我的人，就是你。”
“好吧，可是，我没想真的杀了你。”
“但你还是把我切了个七零八落，不是吗？”巴勒特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
“没办法。当时的你，随时都有可能被郎世乐的人抓住；如果我不这么做，恐怕想从戴维尔手中把你救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约翰的语气仍旧平和，“只有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目标变成了一堆肉块，他才会放弃你。”
“你就这么肯定，能让我不会因此死掉？”
“当然不。”约翰摇了摇头，“事实上，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四十。”
“……那么，如果失败了呢？”
“失败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聊这些事情了。”约翰起身，走到一旁的桌前，摆弄起了咖啡机。咖啡的味道很快溢满了房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那家伙抓到你，不然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危险了。”
“……原来如此。”巴勒特眯起了眼睛，“原来，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要紧是吗……”
“倒不是想表达这样的意思，只不过如果到了那一步，我就只能说非常遗憾了。”约翰仍然微笑着说道。
“那么，我猜是你杀了都德，对吗？”
“为什么这么说？”约翰回头，微笑着问道。
“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是又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是很可惜，这是十足的意外：都德先生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我没有余力再去为他考虑一套方案。”说着，约翰转过身来，将一杯咖啡递向了巴勒特；在咖啡的表面，他用拉花画出了一个卡通老鼠形象的脸部。“对了，不来一杯咖啡吗？”
“你，真是个混蛋。”巴勒特向约翰怒目而视，“……我绝对饶不了你。”
“啊呀，我知道了。”约翰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先把咖啡接下吧，这样举着，我胳膊会有点酸。”
咬着嘴唇的巴勒特，试图从床上起身。然而似乎是大脑仍然没有感应到身体的存在，她的第一次努力宣告了失败。
“看来，你需要做一些康复练习。”露出带有几分恶作剧的笑，约翰将咖啡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子。“你现在的情况，大概是因为之前给你克隆身体的时候，脑袋被泡在培养液里有点久了，还不太习惯下面连了个身体吧。当然，这只是我瞎猜的。”
“够了，给我住嘴。”
眉头又一次皱紧，巴勒特努力试图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存在。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在被子下面，自己似乎是正赤身裸体。
接着，她的手臂恢复了活动能力，其他部位也很快随之恢复运作。一边用左臂拉住被子上部，护住自己的身前，巴勒特用右臂撑起了身体——尽管运动起来还是不乏困难，但是这一切总算是做到了。
“也没必要太遮遮掩掩啦，虽然很抱歉，可是之前我都看到过了。”
“……你真恶心。”巴勒特低声道。
“好吧。衣服我也帮你准备好了，我这就离开房间，给你点时间穿衣服。”从一旁，约翰拿起了一套黑色的服装。“穿好之后记得叫我，如果有困难，也可以找我帮忙。”
对此，巴勒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接过了衣服。
等到约翰关门之后，她才开始进行这项工作。肢体的僵硬程度比巴勒特预想得要严重许多，但对她而言，要拿这种事情去拜托那个约翰，是绝无可能性的。因此她宁可挣扎二十多分钟，也最终没有寻求帮助。
而就在她系好扣子的时候，门又一次打开。一边说着“我就进来看一看情况”这种让人火大的话，约翰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哎，已经穿完了。好可惜？”
“在可惜什么啊，你这个变态。”随即，约翰遭到了冰冷的视线凝视。
“不，没什么。别在意。”笑着摇了摇头，约翰三两步走到床边，伸出了手。“来，这回该让我帮忙了。扶着我站起来吧。”
巴勒特无言地握住约翰的手，在对方的帮助之下离开了床。接着，约翰半搀扶半拉扯地将她带到了客厅的镜子前。
“怎么样，感觉有没有什么变化？”
第一眼望过去，巴勒特就发现，镜中的自己确实是与之前变得不同起来了：梦寐以求的事情发生了，她比原来看上去，似乎长高了一些，给人的感觉也更加接近她的真实年龄了。
“……但是，还是差一点点啊……怎么就不能一步到位呢……”
想到德米特里的体态与身高，巴勒特不自觉地这样低声自语着。
“什么？”
“与你无关。”
冷淡地拒绝回答约翰的询问，巴勒特继续端详着镜子。突然，一件“异物”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问你，约翰。”将手指移向自己的脖子，巴勒特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能给我解释一下么，这个是，什么，东西？”
在她的手所指处，少女白皙的脖颈之上，牢牢地固定着一只皮制项圈。
“啊，那个啊。”约翰若无其事地笑了。“其实是这样，因为你身体头部以下的部位都已经没法使用，现在大概也被火化埋掉了，所以这里是唯一的手术缝合口。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个伤疤很奇怪，所以就……”
“恶心，变态。”
咬牙切齿着，巴勒特奋力地抬腿踢向约翰的腿肚子。
“疼……”约翰的笑容因为疼痛有点扭曲起来，“……哎呀，听人把话说完。”
“没什么可说的，给我把这东西摘下来。”
“可是啊，里面的绷带还要系一阵子呢；现在还是要保护一下伤口，万一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这不是我承受你的恶趣味的理由。”
“可是啊，不这样的话，炸弹应该装在哪里？”
“什么……？”
“哦，是这样的：你知道吗，其实你已经死了。”
用诧异的目光，巴勒特紧紧盯住了约翰的眼睛。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是说法律啦，从法律的意义上。”看到对方果然惊讶起来，约翰再一次笑了。“现在你的身份证明已经被吊销了，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和死了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
“……所以，你想做什么？如果现在说想再杀我一次，还不如之前就让我那么死掉。”
“我可没有那种意思。”约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到东方的国家去，在那边给你准备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开始新生活。当然，你是不能再回去见你的父母朋友了，因为我需要让大家认为‘克萝伊•巴勒特’已经死了，这样戴维尔就不会再对你动念头。”
“那，另一个选项是什么？”
“另一个选项……你需要冷静些听我说。”约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你也许很恨我，不过我相信，你更无法容忍的家伙另有人在——毕竟，你已经搞清楚那个戴维尔的目的了，不是吗？”
“所以，你是想要我……”明白过来约翰的意图，巴勒特的脸上露出了几许厌恶。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行动。我们的目标，是要打倒戴维尔，阻止他的计划。在这期间，你仍然无法和你曾经认识的人见面，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如果你被发现，被抓住，我就让你脖子往上的部分被炸个稀巴烂；如果一切顺利，最后你也许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就是这样，请选择吧。”
“啧，你原来就是想问我这个吗？”一边冷笑着，巴勒特一边摇了摇头，“我的选择本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阻止戴维尔；即使是没有你帮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也会将这一切继续下去……不如说，第二个选项唯一让我不满的，是要和你一起行动。”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决定了吗？”
“那还用说吗，我选第二种。”巴勒特冷冷地补充道：“不过，在一切结束之后，你可要做好准备。”
“悉听尊便。”约翰微笑着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