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的尸体缓缓倒下，近乎黑色的血液从破碎的颅骨中溢出，流到脚边。
十三号脱力般靠在墙边，握着雷霆的右手沉沉垂下。更换上的备用战斗制服破烂不堪地挂在身上，暴露出衣服下白皙的肌肤。
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让僵硬的身体恢复活力，但是无济于事。全身上下还能做出反应的，只有体内的骨骼。
它们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从身体深处生长出来，层层叠叠覆盖在体表之上……如果骨质的盔甲。
保护我，然后吞没我的盔甲。
“别动！”
十三号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连呵斥的声音都变得摇摇晃晃，巨大的伤口几乎撕裂她的腹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如此狼狈。
“别动。”难以想象的虚弱从十三号的声音中透出。
她颤抖着将从指尖生长出的针头刺入我颈部动脉。疲倦潮水一般袭来，将骨骼向外蔓延的疯狂压制下去。
我已经成为必须依靠不断地注入抑制剂才能活着的生物……不是改造者，不是异种，当然也不是人类的生物。
我扭头看向稍远处的异种尸体。
它和我们曾经见过的种类都不一样。
没有骨甲，没有膜翼，没有兽化后的鳞片和细长舌头，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准确点说，它就是一团没有形状的影子，能够跟随周围的环境随意变化自己的颜色和外形。
可怕的能力。
这种能力导致我和十三号谁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的存在，直到它凝聚成一条带着锯齿的带状物体从我们中间擦身而过。警觉过来的十三号面前从锯齿边滑开，而我没能做到。
利齿一瞬间撕开了我的肩部，血红色的花开出诧异。花开的同时，十三号的雷霆轰鸣着响起，击中四周的墙壁，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
那东西完美地隐藏在四周的黑暗里，隐蔽了自己的能量。连能量检测设备也抓不住它确切的位置。
第二次袭击悄无声息地来临时，十三号奋起一脚将我踢开。我翻滚向墙角，看到十三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挡住影子。我真想看清她这一刻的表情，可惜我只能看到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和银色、耀眼的短发。
然后第二朵花开。
这一次，影子穿过了十三号的身体。
染红了通道中的墙壁。
十三号伸手抓住影子，然而影子却在她手中断裂。断裂的影子变成更深的黑暗，散落在十三号体表，像是无数个悄然张开的陷阱，一点点将她吞没之中。
黑暗？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
“电子眼模式。”我挣扎着发出一声叫喊，从腰间的武器带中摸出一只手掌长短的筒状物。
手制式诱导弹。
无需借助任何身体能量辅助也能启动的常规武器。
我开启开关，将小筒甩向空中，然后闭上眼睛。
能量爆炸式释放出的强光一瞬间刺透了整个空间。即便闭上眼睛，我也能感觉到强光对眼球晶状体的压迫……不知道十三号有没有及时调整到电子观测模式？
在撕裂耳膜的尖叫声中，雷霆凶残粗暴地响起。
猜对了。
那种终生潜伏在黑暗中的生物并非使用眼睛来捕捉世界的信息，而是通过感知能量的方式。对它而言，瞬间释放出的强大能量，就像是人类的眼球在瞬间接触的强光。
足以造成短暂“致盲”的可怕效果。
短暂到只有一瞬间，但是对十三号来说已经可以完成击杀的时间。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我睁开眼，看到再也不会动弹的异种，和满身伤痕的十三号。
“没时间发呆了！趁着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十三号抽离针头的同时，尝试着将我的身体从冰冷的地板上拖起来，异种之前断裂的影子中似乎分泌出了大量强酸，她的整条手臂呈现高腐蚀的状态，金属骨骼从大片大片腐蚀碳化的肌肤下暴露出来。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在我抓住十三号手指的那个瞬间，她突兀地我眼前倒了下去。
摔向地面的那一刻她还在喃喃自语。
“马上……离开。”
我用尽全力把十三号拖入小房间，然后将门关闭。影子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从远处的转角飞速靠近。
我紧紧靠在门边，死死压抑着呼吸；直到脚步声经过门外，渐渐远去。
随着通道渐入深处，那些古怪的异种也渐渐变得密集起来。我想尽办法才从它们的追捕下逃离到这里……一个无法确定位置的小房间中。
从房间内的布局来判断，这里也许曾是某人专属的休息室。在房间内唯一的一张沙发扶手上摆放着一台电子信息记录仪。我本能地走近沙发，打开记录仪。
记录仪中一无所有。空白得令人发指。
我忍不住在四周悄悄寻找，希望能找到能够揭示这个研究机构身份的证据或者线索出来。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找不到的。”
十三号的声音在身后兜兜转转地醒过来，我扭头看到一张苍白得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十三号的神色一贯平静得波澜不兴，但是这一次的毫无表情中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一种能量活力正在悄然衰败的感觉从异样的平静中透露出来。
“你说什么？”
“能够说明这个机构身份的所有线索，你都不可能找到。在当年撤离的时候，所有和这个研究机构有关的信息已经全部毁灭。连同这个城市一起。”
我诧异地看着十三号：“但是你知道？”
“我被制造出来的意义就在于此。”十三号抿了抿嘴唇，用力将自己的靠着墙壁坐得端端正正，“为了潜入这个区域，从中提取异种研制的数据。”
“异种、研制？”
“是。所谓感染‘异化病毒’的人类变成异种的说法，只是官方掩盖真相的谎言。事实上，异种是基于人类进化科技被制造出来的变种。这套科技，就是改造技术的前身。”十三号玩味地打量着我来回变化的脸色，轻轻笑了起来，“惊喜么？我们改造者，本质上和异种其实是一样的生物。所以你和二十七号在进入到这个区域以后，会出现身体能量逐步失控的状态。那是因为‘母体’释放的诱导激素能够和植入器官的能量实现联动，从而导致它们的独立进化。”
独立进化。身体部分区域抛弃大脑实现的自由进化。进化后的区域将会形成新的生命模式，吞噬旧的生命结构。
这就是异种出现的方式。也是它们拥有强悍可怕的身体机能，却没有一个同样强大的脑部的原因。
它们的脑部，已经被新形成的器官吸收吞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那些植入我们体内的东西，随时可能变成吞噬我们的凶手。
呼和吸的过程中，无力自嘲的冷笑延伸出来。
“所以我们其实只是升级版的异种，如此而已？”
“也许是连异种都比不上的生命体。”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奇怪地看向十三号，“这些东西，应该算是改造总署的最高机密吧？”
“死人没有秘密。”十三号若有深意地轻轻打开手臂上的能量光屏。整个建筑，连同这条地下通道一起完完全全展现在眼前。通道看起来像是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道路和道路不停地交错相连又互相分开，将整个地下分隔成大小不同的若干区域。
在区域的远端，距离我们目前定位大约一公里之外的某处，一个逃生标志忽明忽暗地不断闪烁，像是时有时无的希望。
“记住这个点。”十三号抬起头，“只要你能想办法逃到那里。就有机会打开门，离开这个地方。”
“然后呢？”
十三号没有说话，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嵌入式军用导向仪。我见过那东西，植入脑部的电子中枢之后会自动提供前往的目的地信息。
像是另一种发放任务的形式。
“标志的地点有一个秘密基地，在那里你能够获取到更多抑制剂……足够让你返回安全区。”
我看了看导向仪，又看向十三号：“我一个人？”
“是。”
“你呢？”
“和你无关。”
十三号回答的时候，左手不自觉地滑向腹部的伤口……想要遮掩点什么。
我瞬间明白过来。
她明白自己正在失去战斗力。标准判定引导她做出选择。
自我放弃的选择。
“我拒绝！”
“你疯了！”
十三号本能地站起，用雷霆顶住我的下颚。
枪口颤抖。
“要么痛快点开枪。”我直视着十三号的眼睛，“要么想办法带我离开。”
“为什么？”
“你自己说的。要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种活体异种标本带回去。”
“你以为我还能做到？”
十三号松开左手。腹部的伤口完完全全暴露出来……贯穿性的伤害，将内部的能量平衡系统完全摧毁。
既然如此，她的能量活力为什么不是呈现疯狂上涨的趋势，而是体现为一种衰败？
“因为我的动力核。”十三号轻易看出我的疑惑，“二代改造者的能量核采取了全闭合机制。”
我皱了皱眉……全闭合机制，将全身肌体的能量活性与动力核进行对接捆绑的改造机制。这种方式相当于将动力核设定整个身体的总开关。
一损俱损的设定方式。
这种方式在第一代改造者早期曾经做过尝试，但是反倒使得动力核成为改造者的致命弱点。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代计划废弃了“能量核全闭合机制”，改用双核联动。一颗主能量核作为动力核心，而右胸内侧的平衡装置兼具能量变频和储存双重功能。
这样的设计保证了改造者在失去主动力核的情况下，还有一颗用来逃生的心脏。
所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二代改造计划中反而重新采用回“全闭合机制”。
“防止异化。”十三号轻声开口，“这个设计的意义在于发现身体在出现异化状态时，可以第一时间关闭动力核，全面切断身体的能量供应。所以和第一代改造者不同，我会毁灭，但不会异化。”
“用死亡的方式来对抗异化？”
“这是人类目前唯一找到的办法。”十三号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与生死毫无关系的事情，“所谓的改造计划，并不是为了找到能够和异种战斗的武器，而是为了找到防止异化的方式。改造者的出现，不是为了战斗，而是提供改造总署合理的数据研究。”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在所有的混乱之中，唯一的一件事情逐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对于改造总署而言，他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异种的身体数据，而是改造者的数据？”
“是。”
“所以这次潜入毁灭之城的真正目标不是为了采集异种的常规数据？”
“那只是计划之中的一部分。但是真正重点的任务目标是记录你们的身体接近变异状态下的数据变化。”十三号毫不避让地迎上我的目光，“你们才是整个计划的核心目标。”
我看着十三号，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动了动嘴，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冷笑。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被欺骗了。”
“是。”
“而你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
“是。”
我用尽全力一拳砸在十三号的腹部，她全身瞬间收紧，撞向身后的墙壁。
“但是你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告知你们的义务。”十三号抬起头，“这不属于任务的一部分。”
“这是人性的一部分。”
“人性？你觉得，我们能够被称为人类么？”十三号摇摇晃晃站直身体，一步步走向我，“你什么时候见过用金属和电活性聚合物拼凑出来的人类？”
我几乎是本能地揪住十三号的衣领，将她拉到身前，狠狠举起右拳。
“你什么时候，见过连性功能器官都完全切除的人类？”
十三号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我。举起的右拳，无论如何也砸不下去。
她之前被我压在身下，挣扎扭动时的耻辱神色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之中。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种耻辱的本意……那不是因为遭受侵犯觉得耻辱，而是对于这个身体存在的缺陷感受到的愤恨与屈辱。
“在第一次改造过程中，他们就切用手术切除生殖系统。”十三号的笑声中带着自虐般的痛快宣泄，“然后是味觉系统、甚至排泄系统……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单纯的数据。为了实现功能最大化，不必要的系统必须完全舍弃。”
全部舍弃。
我慢慢松开十三号的衣领。
“你想让我同情你？”
“我只想让你明白。我不是人类，也不可能有人类的情感。我不在意你们的生死，也不在意我自己的生死。”十三号慢慢举起雷霆，对准我的胸口，“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完成所有的任务指令。如果你拒绝前往目标地点，我会选择现在就杀了你，然后带着你的体内数据存储记录返回基地。”
“这是威胁？”
“或者算是告白？”十三号浮起的唇角带上了一丝嘲讽，她的身体之中有些属于人类的情感似乎正在悄悄复活。在死亡一步步逼近她的时候，悄悄复活。
“你的身体……”
“不用你来担心。”十三号冷冰冰打断我的同时，整个人突然向前一步，枪口瞬间贴住了我的身体，“顺便提一句，那天你侵犯我的时候，我觉得很恶心。”
枪声撕裂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用力地推向远处的墙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