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老班卓,跑这鬼地方拉车拉久了,说话都跟念咒似的。”
维兰德掏出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手帕,擦了擦蜡黄的额头,尽管车内并不热,
“钟声嘛,无非就是报个时辰。难不成这亚楠的钟还分个三六九等,给活人敲一种,给……咳,敲另一种?”
“迷途的羔羊啊……”艾格尼丝修女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胸前的十字架,
“你可知,为何越是接近圣域,邪祟的低语便越发刺耳?因为它们惧怕!
“维兰德先生,收起你的戏谑吧,在圣血洗净你的灵魂之前,谨言慎行,方是保全之道。莫要让黑暗,轻易寻到你的破绽。”
维兰德蜡黄的脸上肌肉一跳,随即挤出一个夸张的、表示顺从的表情,在胸前胡乱划了个十字:
“是,是,您瞧我这张嘴!圣母莫怪,嬷嬷莫怪!我这就当个刀疤哑巴,总行了吧?”
他作势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但他转回头的瞬间,嘴角却难以察觉地撇了撇,显然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马车开始沿着一条明显是下坡的路行进,颠簸得更厉害了。
林的目光穿透肮脏的车窗,试图从那片阻碍视线的混沌中分辨出什么。
雾气不再是灰白,而是透出一种昏黄,偶尔,甚至会闪过一抹暗红,仿佛极远处有火在燃烧。
风带来的气味也更复杂了。之前是铁锈、消毒水和草药,现在,又混入了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像是大量花朵在不该盛开的季节里集体糜烂。
“见鬼,这雾越来越邪门了。”维兰德终于忍不住嘟囔,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捂住口鼻,
“还有这味道……亚楠人是用腐烂的玫瑰当熏香吗?我敢打赌,这地方肯定没几个鼻子好使的。”
“净化需要过程,维兰德先生。”艾格尼丝修女头也不抬,
“污秽被圣血驱散时,总会散发出最后的恶臭。这是……净化的征兆,好的征兆。”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发出一阵不安的嘶鸣,马车猛地向一侧倾斜,又重重落回地面,停了下来。这次不是有计划的停靠。
“老班卓?怎么回事?”维兰德提高声音朝前喊道。
隔了半晌,车夫嘶哑的声音才透过来:“路中间,有东西。”
一瞬间,车厢里所有人的肌肉都绷紧了。
“什么东西?野兽吗?”维兰德的声音带着颤音。
“……看不清。雾太大了。”老班卓顿了顿,“像是个……推车?翻了。东西撒了一地。”
一阵压抑的沉默。最终,赫伯特哑着嗓子开口:“我下去看看。”
“别!万一有埋伏……”维兰德急忙阻止。
“待在车上才是等死。”
赫伯特已经挪到了车门边,动作意外地敏捷。他拉开车门,更浓的、带着甜腥味的雾气涌了进来。
他跳下车,身影瞬间被昏黄的雾霭吞没,只能听到他沉重的靴子踩在湿滑路面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渐渐远去。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林能听到伊薇急促的呼吸声,能看到维兰德额角渗出的冷汗。就连艾格尼丝修女也停止了祈祷,僵在那里,侧耳倾听着。
仿佛过了很久,脚步声才重新响起,越来越近。
赫伯特的身影重新从雾中浮现,他拍打着大衣上的水汽,脸色比下去时更加阴沉。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木制的、已经破裂的医疗箱。箱子表面沾满了泥泞和某种深色的、半凝固的粘稠液体。
赫伯特把它扔在车厢旁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运血瓶的车。”他言简意赅地说,
“箱子都空了。车辙很乱,旁边……有拖拽的痕迹。很大的拖拽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车厢内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地面那个破箱子上:
“不是野兽撕扯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拽走的。”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脊梁骨窜起。运血的车翻了,血瓶被劫掠一空,护送的人下落不明,只留下不明的拖痕。
就在这时,一直紧抱包裹、脸色苍白的伊薇,忽然怯生生地开口:
“请……请等一下。那个箱子……能让我看看吗?”
赫伯特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用靴尖将破箱子往她方向拨了一下。
伊薇俯身仔细看去,目光落在侧面一个模糊的、被污垢半遮掩的图案上:
一个简单的烧瓶形状,内部勾勒着一只抽象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好、好了……我看清了。”
她组织了一会语言,说道:
“这图案……我好像在来的路上,某个小镇的慈善医疗站的标志上见过。这应该……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民间救济组织的运输车吧?”
伊薇的话语带着一丝不确定,眼神扫过众人,尤其是在维兰德和脸色惨白的林身上停留了一下,仿佛在寻求认同。
“可能……可能就是遇到了劫匪?或者是不小心翻车了?”
她继续用这种柔弱的、推测的语气说道,同时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
“这荒郊野岭的,有强盗……也、也很正常,对不对?总比……总比是别的什么要好……”
林立刻捕捉到了伊薇语气中那一丝不自然,以及她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恳求的意味。他瞬间明白了——她在撒谎。
可是,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林的脑中思绪飞转。
伊薇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林的身上。
就在维兰德脸上疑虑未消,准备开口追问的瞬间,林虚弱地咳嗽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是,好像是有这么个标记。”他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
“那个小镇,路边有个灰顶的房子,门口的木牌上似乎就画着个差不多的瓶子。”
他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当时……还有人在那里分发草药。不过我没敢要。”
“哦……是、是这样吗?”维兰德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尤其是林这个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病秧子也开了口,脸上的惊疑消散大半。
他用力抹了把脸:
“妈的,吓死我了……还以为撞上什么邪门事了。搞了半天是帮民间义工的破车遭了劫道儿?”
维兰德蜡黄的脸上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惯有的精明,“不过连救济车都抢,这地方的穷鬼看来是真穷疯了……”
艾格尼丝修女也喃喃道:“愿主保佑那位不幸的车夫……”
只有赫伯特,灰色的眼睛在阴影中锐利地在林和伊薇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什么都没说。
老班卓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夫位上,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马车在原地停留了令人窒息的半分钟,然后,老班卓轻轻一抖缰绳。
“走吧。”他嘶哑着,像是在对马说,
“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离开了。或者……它就在前面等着。”
车轮再次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拖着一车沉默的羔羊,驶向那片已从雾中显出轮廓的城市。
天上的日光正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衰败下去。离天黑显然还有一段时间,可阴影已经从高耸建筑的底部开始积聚,仿佛提前为漫长的夜晚做着准备。
亚楠,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