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伊薇和维兰德默默退下楼梯,回到了昏暗的地下大厅。艾格尼丝修女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询问。
“怎么样?”修女急切地问。
维兰德没等赫伯特开口,就怒气冲冲地骂道:
“怎么样?碰上了一个铁石心肠的疯婆子!她说只让那小子一个人进去,我们?哼,让我们滚蛋!还说什么怕我们污染了她的宝贝病人!”
他愤懑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空病床腿,发出沉闷的响声。
“维兰德!”赫伯特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一眼通往楼上的楼梯口,确认没有惊动上面。“冷静点,收起你的嗓门。她可能还在听。”
“冷静?我怎么冷静?!”维兰德挥舞着手臂,
“你们听听这像话吗?一个医生,在她认为非常危险的猎杀之夜,把求医的人关在门外!连面都不敢露,还说什么原则?我呸!
“我看她就是心里有鬼!谁知道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她那些病人早就变成怪物了,或者……或者她根本就是个拿人做实验的巫女!”
“维兰德先生!”伊薇忍不住出声,她虽然也失望,但语气更多是无奈和辩解,“请注意你的言辞。她是一名医生,保护现有的病人是她的首要职责。在这种地方,谨慎或许……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你管这叫理解?”维兰德转向伊薇,蜡黄的脸因激动而泛红,
“伊薇小姐,你和你父亲那群搞学问的一样,太容易相信这些搞神秘学的人了!她说你就信?别忘了楼下那个家伙是怎么死的!他就是相信那个约瑟夫卡,结果呢?死在了门口!”
“正因为楼下那位先生的遭遇,我才觉得约瑟夫卡医生的话有几分道理!”伊薇反驳道,努力保持冷静,
“也许……也许那位先生来到门口时,已经受到了无法挽回的感染或伤害,约瑟夫卡医生是出于保护其他人才不得不……这很残忍,但如果是真的,你能说她的决定完全错了吗?在这种环境下,有时候……取舍是不可避免的。”
“取舍?我看是冷血!”维兰德啐了一口,“你就是把她想得太好了!”
“我告诉你们什么是取舍!取舍就是挑肥拣瘦!我们五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还能打枪,她不要。偏偏就要那个快动不了的林!这是个正经医生该有的取舍吗?这他妈分明是秃鹫在挑最容易下口的腐肉!”
“维兰德,收起你的咋呼。”赫伯特抬起眼,灰色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
“在这里,能活下来并且守住一块地方的人,绝不简单。她的话,逻辑是通的。保护现有的病人,听起来是医生的本职。在这种鬼地方,谨慎不是坏事。”
“可是老兵!”维兰德不服气地争辩,
“你就一点不怀疑?你没听见她说话那调调吗?一点人情不讲!还有那些条件,什么退到楼下,不准窥视……分明怕我们看见什么?”
“我怀疑一切,”赫伯特打断他,
“包括你,包括我自己的眼睛。但怀疑不等于冲动。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带着一个快不行的人,楼上那个女人,是目前唯一一个愿意提供治疗和物资的人。我们需要她,远多于她需要我们。”
“所以你就这么让那小子一个人上去?”维兰德难以置信地追问,“万一……”
“不,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她,”赫伯特摇摇头,
“她的理由,防止污染而拒绝开门,站在医生的立场上,说得通。确实是她的职责。
“但是,有几个地方很怪。”
赫伯特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那些空置的病床和输血椅,说道:
“第一,如果真怕外来污染到连门都不能开的地步,她根本不会提出接收林,更不会答应给我们物资。
“这等于还是有了接触。她强调只有病人能进,与其说是绝对保护,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筛选。”
“筛选?”伊薇皱起眉头。
“对,筛选。
“她似乎只对特定状态的人感兴趣。虚弱的、无法反抗的、需要完全依赖她的人。
“而我们这些还能走动、还有武器、还有自己想法的人,在她看来是不稳定因素,是麻烦,必须排除在外。”
“那更不能交人啊!”维兰德急道。
“恰恰相反。”赫伯特摇头,
“这反而说明,林短时间内可能是安全的。因为她需要他保持那种她需要的状态。
“这对我们而言,是宝贵的时间窗口。我们需要她提供的物资,处理伤口,恢复体力,同时想办法摸清这里的底细。”
赫伯特继续分析,指向第二个矛盾点:
“第二,你注意到没有?楼上很干净,至少我们看到的是。但楼下呢?”
他指了指地上狼兽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这里刚发生过屠杀。如果诊所真的安全,为什么楼下会这样?如果楼上同样危险,为什么她还敢留在上面,并且如此坚决地拒绝我们进入?”
伊薇抿紧嘴唇,看了一眼林的方向,眼神复杂。维兰德则不安地搓着手,有些欲言又止。
赫伯特抛出了最后一个疑点: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人力。
“如果她的诊所真的安全,并且里面还有需要保护的病人,那么在这样的地方,多几个能帮忙的、健全的成年人,不是更有利于维持秩序、应对意外吗?
“而她却坚决拒绝,只要林一个人。这不合常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结论令人不寒而栗:
“她非常确定,门外,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比她门内的那个安全区要危险得多。危险到她认为把我们赶出来,甚至可能让我们去死,也比放我们进去的风险要小。
“她保护的不是病人,而是她的诊所里的某个秘密。那个秘密,不能让我们这些健全的人看到。”
“赫伯特先生,”伊薇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我理解您的谨慎,但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从进入亚楠到现在,约瑟夫卡医生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愿意提供帮助的人,这也是您刚才承认的。
“吉尔伯特先生,还有那位……不幸的人,他们都曾坚信约瑟夫卡医生代表着希望。我仍然愿意相信,这位能被他们如此信任的医生,本性不应该是邪恶的。
“您也亲眼看到了,从我们踏进这座城开始,街上空无一人,窗户后面只有恐惧的眼睛,桥头的猎人充满敌意,巷子里是吃人的怪物……这里是何等境况,您比我更清楚。
“赫伯特先生,我们不能因为环境险恶,就认定所有人都心怀叵测。如果我们将每一个伸出援手的人都预先设定为敌人,那在这里,我们还敢相信谁?我们与那些将自己锁在窗后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修女也看向赫伯特,劝说道:
“赫伯特先生,愤怒是合理的。但将唯一递来面包的手想象成魔鬼的爪子……当我们自己也身处黑暗时,又该如何分辨真正的光呢?”
维兰德没有理会修女,他只看向伊薇:
“伊薇小姐,你为她辩护,是出于对学者和医生身份的尊重,我理解。但别忘了,你父亲也是学者,他为何失踪?”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伊薇努力维持的镇定。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维兰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向赫伯特:“那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办?真按那婆娘说的,把这小子交出去?”
赫伯特的目光定格在昏迷的林身上,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
“按她说的做。把林送上去。”
维兰德的脸色显得吃惊而混乱,最终闷闷地憋出一句:
“……妈的,说来说去,绕了一大圈,我们还是得按那个婆娘的规矩来,把这小子送上去当……当个探路的?”
“揣测是为了看清处境,不是为了找死。”赫伯特冷静地纠正他,但并没有否认维兰德话中的部分含义,
“我现在比刚才更怀疑楼上那个女人。但怀疑不能当药吃。我们现在的选择不多,把他留在这里,和等死有什么区别?送上楼,至少有一线生机,我们也能拿到急需的物资。
“这是交易,维兰德,不是投降。在没资本的时候,就得按别人的规矩来,直到我们找到破局的办法。”
维兰德张了张嘴,他看着赫伯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取舍,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伊薇和虚弱不堪的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明白了赫伯特的潜台词,但一股邪火还是憋在胸口。他猛地举了举手中紧握的枪,
“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妈的,我就不信那破门能顶住两发这个!”
“不行!把你这愚蠢的念头给我收起来!”赫伯特猛地打断他,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明显的怒火,
“动动你的脑子维兰德!你以为这是哪?乡下的酒馆斗殴吗?你怎么知道门后只有她一个?有没有我们对付不了的东西?有没有陷阱?人家敢在这种地方开诊所,会没点准备?!
“一旦动手,就是彻底撕破脸!林的治疗立刻泡汤!而且一旦交战,会引来什么?你是嫌楼下还不够热闹吗?
“到时候别说物资,我们连这个能暂时喘口气的地方都得丢掉!你想让大家都给你这冲动的蠢货陪葬吗?!”
这番毫不留情的斥骂让维兰德瞬间僵住。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举着枪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愤懑地啐了一口,彻底哑火。
一直沉默的伊薇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激烈的挣扎。
她看着赫伯特,声音颤抖:“赫伯特先生,你……你刚才的分析,那些疑点……如果都是真的,那林他……”
赫伯特看着伊薇眼中的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住被维兰德激起来的火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伊薇小姐,我们别无选择。要么赌那个医生还剩有职业道德,林能得到救治;要么,我们一起在外面等死,或者变成外面那些东西的点心。
“信任是奢侈品,但生存是必需品。现在,先顾必须。”
伊薇看着赫伯特,眼神复杂。她无法反驳这个决定的必要性。
林的状况刻不容缓,约瑟夫卡医生确实是唯一希望。但赫伯特将这件事赤裸地定义为“交易”,又让她感到一种理想幻灭的刺痛。
她为自己刚才那番关于“信任”的辩护感到一丝难堪,感到一阵恶心和深深的无力感。她之前的争辩,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天真。
然而,在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仍未完全熄灭。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赫伯特的目光:
“我明白了……我来帮林做好准备。”
赫伯特将伊薇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维兰德打了个手势:“快去帮忙,把林背到楼梯口。我们没时间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