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感觉自己正在向一片黏腻的深海沉沦。
意识是清醒的,或者说,是一种可怕的、被包裹着的清醒。
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周围——光影的晃动,压低的、带着焦灼的争吵声,但他动弹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争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维兰德的愤怒、赫伯特的冷硬、伊薇的同情……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声。
约瑟夫卡……医生?
这个名字在他的意识深处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是希望吗?
不。
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他无力去思考这根稻草连接的是岸边,还是更深的漩涡,只能任凭自己向那个声音飘去。
他感到一阵无力抗拒的漂浮感,有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冰冷的椅子上架起来。
一具温暖而颤抖的身体靠近了他,熟悉的气息。
“……坚持住,林。她会帮你的……一定会的……”
是伊薇的声音。近在耳边。
颠簸。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吱呀声响,每一下都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错了位,带来一阵阵恶心。
光线变了,从大厅的昏黄变成了某种更稳定、更洁净的光源,透过他沉重的眼皮,映出一片模糊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白。
声音变了,应该说,一切都在变。
声音、触觉、味道……世界正在剥离他熟悉的部分,将他推向一个未知的领域。
“他就在这里?……好的,我看到了。”
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距离很近,隔着一道门。
“门边是答应给你们的物资,请你清点一下。”
短暂的寂静,只有伊薇蹲下身摸索包裹的细微声响。然后,是伊薇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微发颤的声音:
“……谢谢您,约瑟夫卡医生,您……真的很慷慨。这远超我们的预期。”
门内沉默了片刻。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摸索声,另一个更小、形状狭长的物件被塞了出来。
门内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异常的严肃:
“这个东西,或许……是你们此刻所需要的。但一次不能太多。明白吗?”
伊薇看着手中的物品,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紧绷:
“您……您确定要把它给我们?”
“现在,履行你们的承诺,”门内的声音打断她,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立刻退到楼下大厅。在我确认我的病人和环境绝对安全之前,我不会开门。”
“……我明白了。请您务必照顾好他。”
寂静降临,只剩下林自己粗重而困难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伴随着锁舌弹开的轻微“咔哒”声,门轴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吱呀声,向内打开。
林勉强的睁开一只眼,视线模糊而摇晃。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后,背对着室内温暖而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一个轮廓。
首先闯入他模糊视野的,是一件洁白的长袍下摆。长袍的质地看起来很普通,但浆洗得一丝不苟。然后,是一只戴着薄薄橡胶手套的手,扶在门框上,手套同样洁白。
最后,他才勉强看清了来人的脸。
或者说,是覆盖着脸的东西。
一个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鸟嘴面具,只是尺寸似乎更小,更偏向医用,乌木般的喙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亚麻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但几缕汗湿的发丝挣脱了束缚,贴在额角。
没有废话。那双被橡胶包裹的手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从门缝中伸出。
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探入他的膝弯。出乎意料的力量从这看似纤细的手臂传来,她用一个流畅而专业的动作将他整个人轻松地抱离地面。
林的脑袋无力地后仰,视线划过冰冷的鸟嘴面具和那几缕散乱的发丝。
瞬间的失重感后,他已被稳稳地带入门内。
“砰!”
门以更快的速度关上,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楼下,那声门扉紧闭的闷响,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维兰德盯着紧闭的门扉,喃喃道:
“妈的…这女的防我们跟防贼一样。你们看到没有?她头上那个鸟嘴面具…跟桥上那两个混蛋不会是一路货色吧?”
赫伯特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扫过伊薇带下来的那个明显分量不轻的包裹。
他弯腰,沉默地提起物资:“东西不少。先下去。”
他们退回相对安全的大厅。维兰德一屁股坐在倒扣的木箱上,长长舒了口气。艾格尼丝修女则跪在角落,面对墙壁,开始了祈祷。
赫伯特将那个大包裹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病床上,利落地打开。
里面的物资让原本萎靡的维兰德眼睛一亮,忍不住吹了个低低的口哨。
“嗬!还真没糊弄我们!水、绷带、药膏、面包甚至还有肉干!这女医生看来家底挺厚啊?她是不是把给里面那些宝贝病人的配额抠出来给我们了?”
连艾格尼丝修女也停下祈祷,瞥了一眼物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声道:
“主的恩典,有时通过意想不到之手降临……”
赫伯特将东西利落地分成四份。他先将一份推到维兰德,商人下意识地伸手拢住。另一份递给修女,修女停下祈祷,默默接过,塞进袍子深处。自己拿起一份。
最后一份,他递向一直靠墙站着的伊薇。
“伊薇小姐,你的那份。”
伊薇仿佛没听见,目光望着地面。直到赫伯特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她才猛地回过神。
“不,赫伯特先生,我……我不要。”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些物资,而是望向楼梯的方向,
“我用不着……你们分吧。”
她的拒绝让维兰德和修女都愣住了。
维兰德忍不住开口:
“伊薇小姐,这可不是在沙龙里谦让点心!谁知道那女巫会在上面待多久?谁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鬼地方困多久?这点东西可能就能多活一天!别犯傻!”
艾格尼丝修女也转过身,用那双空洞却此刻充满忧虑的眼睛看着她,劝道:
“孩子,接受帮助并非软弱。主的恩典有时便通过这些微小的东西降临。”
“我不饿,也……没受伤”伊薇固执地摇头,
“我还有自己带的干粮。这些,你们分了吧。”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面。
艾格尼丝修女凝视着伊薇发抖的手,叹息道:
“孩子,你的拒绝,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愧疚?你害怕享用这些用那个东方孩子的命运换来的食物?你觉得自己不配,仿佛吃了它,就坐实了某种……交易?”
赫伯特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没有坚持。
“好,那这份作为应急储备。”
他将那份物资包好,放在了灯光下最显眼的位置。
他理解这种因负罪感而产生的近乎自虐的惩罚心理,尽管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且危险。。
顿时,大厅里只剩下维兰德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修女压抑的祈祷声。
“喂,老兵,”维兰德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他咽下嘴里的面包,用胳膊肘碰了碰赫伯特,压低声音,
“说真的,你怎么看楼上那女的?她靠谱吗?给的这些……会不会是喂饱了再上路的断头饭?林那小子现在……”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瞟向楼梯。
赫伯特没有看他,只是慢慢擦拭着他的左轮手枪:
“不知道。门已经关了。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自己的命了。”
一旁,伊薇突然开口,用极低的声音问赫伯特,更像是在问自己:“赫伯特先生……我们……做得对吗?”
赫伯特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直到伊薇以为他不会回答,正准备放弃时,他才开口:
“对错?在这种地方,对错是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从尸体上搜刮来的奢侈品。我们刚才选的,不是对错,而是在几条死路里,挑了一条看起来能多喘几口气的。仅此而已。
他抬起眼,灰色的眸子扫过伊薇和维兰德。
“活下去,伊薇小姐,先像野兽一样活下去,撕咬,挣扎,别管姿态有多难看。活到最后,你才有资格坐在尸体堆上,作为人,作为胜利者,而不是忏悔者,去思考你妈的人性和对错。”
伊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赫伯特的话像冰水泼在她理想的余烬上,发出刺啦的声响。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布料里。
维兰德被赫伯特话里的冷酷激得打了个寒颤,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面包,像是要压住那股寒意,转而愤愤道:
“妈的,说来真是讽刺!咱们千辛万苦跑来亚楠,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传说中能治百病的血疗吗?结果呢?屁的血疗没见着,怪事倒是一堆!
“连唯一指望的医生,也是跟桥上那两个鸟人一样,戴着鸟嘴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
艾格尼丝修女立刻打断维兰德,语气带着责备:
“维兰德先生!慎言!圣血乃是神迹,岂容你如此亵渎!治愈教会秉承神恩,他们的使者佩戴圣徽正是为了隔绝凡俗的污秽,更好地引导神圣之血……”
“神迹?狗屁的神迹!”维兰德像是被踩了尾巴,激动地打断修女,
“嬷嬷你这一路上还没看明白吗?我就没见过哪种神赐的恩典会搞出这种满地狼藉的场面!”
赫伯特听着两人的争执,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你们谁真正见过血疗?不是听说,是亲眼见过。亲眼见过它如何起效,亲眼见过被治好的人是什么样子。”
维兰德和修女都愣住了。
维兰德嚅嗫着:“.……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多人都来了……”
修女则喃喃道:“……典籍上有载……治愈教会宣扬……”
赫伯特冷笑一声:
“也就是说,都没有?”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像一群听说河对岸有金子就跳下水的傻瓜,现在连河底是泥潭还是怪物的嘴都不知道。
“那个先驱者,他信了,结果死在门口。吉尔伯特,他信了,结果等着咳死在窗边。楼上的医生,她掌握着血,却把自己锁起来。
“这血疗……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信它和用它的人,都变成这样?”
“妈的!就是啊!说好的包治百病的圣血呢?结果连滴血珠子都没看见,净他妈是……”
维兰德被这股无力感激得怒火上涌,破口大骂的架势刚摆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着的嘴忘了合上,面包屑从嘴角掉落。赫伯特擦拭的动作顿住了,连艾格尼丝修女也停止了祈祷,震惊地望了过来。
因为,伊薇动了。
她没有看任何人,将手伸进了那个从不离身的、鼓鼓囊囊的包裹深处。
首先,是一抹冷冽的银光。
一截异常纤细、闪烁着寒芒的中空针头,被她的指尖捏着,缓缓从阴影中抽出。
接着,是一段纠缠的暗影。
针头后面,连着一根暗褐色、富有弹性的橡胶软管,像血管般盘绕在她掌心。
然后,是承载一切的容器。
软管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小巧而工艺精湛的厚壁玻璃瓶,瓶身在昏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晕。
最后,是瓶中之物。
是血。
她看向被这一幕惊呆的维兰德和抬起头的赫伯特。
“你说得对,维兰德先生……我们,还没见到真正的血疗。”
她将瓶子稍稍举起,让那暗红的光泽映照在每一张惊愕的脸上。
“但现在……”
“我们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