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狭海仍然被迷雾笼罩。
以赛亚·科尔曼站在阳台上,扶着结霜的冰冷护栏望向南方的海面,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苍白冬雾。他从未想过奥隆海姆的冬天会如此单调和难熬,对故乡的思念和被囚禁的屈辱在他的内心混合发酵,酿成一汪酸涩的酒。
他将视线转向塔楼下方,森然耸立的尖顶宛若长矛,有着锋利菱角的城堡像一块不愿妥协地顽固岩石般伸展向苍茫大海。黑色的城墙和明亮的锋刃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冷酷,混合了蛮族风格的粗犷浮雕仿佛恐惧的实体,精金的高塔与以赛亚的囚笼遥遥相望,一道道护城河在岩石间流淌。
这里是北地的中心、冬风之主的要塞、被神明遗忘的无主之地以及以赛亚·科尔曼的埋骨之所。
想到一年来的遭遇,瘦弱的男孩忍不住无声地长叹。
一年前,他刚刚在长老院各位枢机的推举下当上了伊索斯群岛与群鸦谷地的主教,但不等他为主和信徒们尽上自己的一份力,便被当成联合的筹码卖给了北方的蛮族之王。
是的,他是被当成商品卖到北方的。在一年的冷静思考中以赛亚越来越确信这一点。因为北方人根本没有信仰,他们的城里没有教堂没有圣坛,甚至连洗礼的水槽都没有。至于那位蛮王,空有一个古代贵族后裔的头衔,行事与极北荒原的强盗野人别无二致!这一年来他想尽办法地羞辱以赛亚,还专门给少年准备了这么一个可以看到狭海的房间,用这片隔开少年与家乡的大海折磨可怜囚徒的灵魂。
以赛亚叹息着离开阳台,若是在夏天应当可以看到如豚鱼群般繁多的白帆,如今海上只有比蛮王的义眼还要浑浊的大雾,再看下去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不知何时床头的矮几上已摆好了精致的南方点心,那套折磨了以赛亚一晚上的沉重被褥也被换成了轻软的天鹅绒织品。就像一直以来那样,他在生活上的诉求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一直在羞辱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么在乎我的生活呢?
少年想着,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床上的新礼服。
“希望没有打扰到您。”一个女声在门口响起。以赛亚抬起头,看到正依着门框抖落鞋上积雪的罗妮·吟风者。这位精灵女士穿着他们初识时的土黄色旅行装,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尖尖的长耳朵冻得发红。
“很抱歉,我没找到换鞋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磕掉积雪才走进来,但潮湿的鹿皮靴子还是在地毯上印下一串深色的足迹。
“呼~活过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果然您这里是全城堡最暖和的,刚刚在壁炉厅都冷的要死。”
“您穿得太薄了,要来杯杜松子酒么?”以赛亚说道,走向酒柜。他很喜欢这位可以自由进出深岩堡的长耳朵女士,她是这片蛮荒土地上最温柔和理智的存在,而且有着令以赛亚着迷的精灵智慧——那可是失落千年的宝物。
“非常感谢——我爱死酒精了。”罗妮毫不客气地结果酒杯,一仰脖把那澄澈的足以烧穿嗓子的液体灌进喉咙,脸颊随即泛起可人的红晕。
“您又穿上了旅行装,是要去什么地方旅行么?”以赛亚斟满罗妮的酒杯,问道。
“是的……嗯,实际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要离开北方了,不仅仅是离开奥隆海姆,而是……您懂的。”
“是的,我明白。”以赛亚努力使自己的失落不表现出来,心中却像被掏空了一样寒冷难当。在被囚禁的这一年中他无数次想到过自杀,如果不是这位温柔而有趣的女士陪伴恐怕他早已去另一个世界侍奉他的主了。
“那您的女儿呢?冬天通过地峡很危险,那孩子才十三岁,或许……”以赛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
“蕾会和我一起走,我有把握保护她。”罗妮毫不迟疑地答道。
“啊……这样……”以赛亚失落地垂下头,他明白这意味着精灵女士很久都不会再回到北地了。
就应当如此啊。他想。无论人类还是精灵,凡是有理智者都不应在这蛮荒之地安居。
“希望您不要失去希望,放眼去看,也许一直以来您所厌恶的东西也有其可取之处。”罗妮说道“而且我这次离开北地也不是因为厌弃这里的人民或者土地气候,只是有些事情正在南方发生,我必须去面对我的未来。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回来再与您相会的。”
“您在我脑子里放着斥候么?”以赛亚忍不住苦笑起来“您总知道怎么安慰我。”
“我只是知道而已。”罗妮把手搭上以赛亚的肩膀,说道“相信我,您的未来并不会止步于此。”
“这是精灵的预言么?”
“精灵不会预言。”罗妮认真地答道:“我们只是熟读过去。”
有精灵女士陪伴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蜜炙百合的甜香和杜松子酒的醇香中夜幕很快降临。当以赛亚准备叫侍女送上晚餐时公爵的信使却先到了,他带来了这城堡主人的晚宴邀请,但仅仅是对以赛亚一人。于是两人寒暄几句之后罗妮便随着信使离去了,只剩下孤独的囚犯面对床上那身华丽的新礼服。
又是裙装。
有时以赛亚不得不怀疑伊斯卡尔公爵的性取向。自从以赛亚来到奥隆海姆之后他便不准他穿男装,还要求药剂师给少年开了促进头发生长的药,更着专人为他化妆打扮。虽不愿承认,以赛亚明白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女孩,甚至连罗妮都称赞过他的美貌。
但这只是羞辱而已,伊斯卡尔公爵有自己的情人,对以赛亚碰都没碰过一次。他只是看着少年女孩似的俏脸大笑,然后把大酒杯装着的烈酒灌进嘴里。
现在反抗毫无意义。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招呼侍女帮自己换上衣服。
晚宴并没有在壁炉厅举办,蛮王公爵突发奇想地把王座厅当成了宴会地点。帮厨们不得不打着哆嗦穿过半个城堡为蛮王和他的封臣们奉上粗糙但丰盛的北地菜肴。
当以赛亚来到王座厅时众宾客已经落座。各位领主穿着粗俗华丽的厚重衣服背靠立柱环着中央的平台坐成一个大圈,侍从们举着各自主人的族徽侍立一旁。大厅中心的大篝火发出耀眼的橙黄色光芒,映出墙壁上的古老浮雕,令这座冰冷的厅堂显得诡谲而神圣。
以赛亚向下环视,在各色的旗帜中认出了不少著名的古老家族:铁栏城的伊姆崔拉家,断牙谷的波尔多,霜风氏族的劳尔帕克……这些人大多来自彪悍的勇士家族,拥兵自重不服伊斯卡尔公爵管理的更是不在少数。
少年望向端坐在黑曜石王座上的伊斯卡尔公爵,那位灰白头发的北方大领主正面无表情地灌着酒,下巴上的胡茬沾着啤酒沫。注意到少年到场公爵立刻大笑着招呼他坐过来。无权反对的少年犹豫着来到他身边,发现他那位美丽的情人并不在这里。
“德拉卡夫人不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她在她就不在。”公爵没什么好气地答道。
于是以赛亚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他知道这时候和公爵说话完全是自讨苦吃。没什么食欲的少年重又把注意力放到参加晚宴者身上,他惊奇地发现本应坐在公爵右手边尊贵的上宾席的费尔德伯爵和克罗诺将军却不见踪影。
正当少年好奇时,大厅的大门被人粗鲁地撞开。一伙巨熊一般的巨汉大步走进王座厅,他们明亮的光头映着篝火的光,身上狰狞的纹身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吾友!克罗诺·布伦戴尔!”伊斯卡尔公爵站了起来,大笑着喊道:“欢迎回到我们当中!听闻你刚刚战胜了费尔德并取下了他的首级,可有此事?”
“正是如此。”为首的巨汉大声答道,高傲地挺起健壮到畸形的胸膛。
那个人是克罗诺将军?他之前有那么强壮的么?以赛亚努力回想着,却发现自己记不起这位巨人曾经的样子。
“能告诉我们,你用了什么样的计谋战胜他么?”伊斯卡尔公爵继续问道。
“我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克罗诺将军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喊道。
“我听说你从一个古老神秘哪里得到了强大的力量,这是真的吗?”
“正是如此!”克罗诺自豪地答道“提康瑞思教派引导我认识了真神,我向他献上了杀与血,他用强大的恩赐回应了我!”
“哇哦,听起来真是太棒了……”伊斯卡尔放下酒杯,提着佩剑不慌不忙地走下黑曜石王座,微笑着说道:“那么,你愿不愿意让我见识见识你超群的力量。”
“你会后悔的。”克罗诺狞笑起来,全身的肌肉紧绷,血管暴起。
“也许我会。如果没能杀了你这王八蛋我肯定会后悔。”伊斯卡尔停在克罗诺面前,仰着头望着他。公爵在北方人中已经算是高大的了,而被不知哪里的邪神祝福的克罗诺比他更加高大,即使他胳膊最细的地方都比公爵的腰粗。
全大厅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公爵与克罗诺将军。以赛亚注意到一名将军的随从正偷偷把手伸向腰间的匕首,从皮制刀鞘里露出的锋刃闪着猛毒的幽绿色……
“小心!他的刀上有毒!”以赛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醒那个羞辱了自己整整一年的男人。当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已经离开了座位,高跟靴支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迎面摔倒在阶梯上。
几乎在同时,克罗诺与公爵像两只愤怒的猛兽一样撞到了一起。
巨熊般的克罗诺将军每一拳都带着能打碎公爵脑袋的力量。但公爵就像一只灵巧而狡猾的雪原狼,巧妙地从对手的腋下闪过。他不急着拔出佩剑,只是抓住机会一下下击打着克罗诺身上的关节。随着战斗拖得越来越久,巨人的身体变得沉重,感觉也变得迟钝。当他终于站立不稳时,公爵抓住机会腾跃而起一脚踹在他腰上,伴随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碎声,那巨人无力地跪倒在地。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吾友。”公爵从那个握着淬毒匕首的随从脖子里拔出猎刀插回靴包,一只手按上克罗诺的光头“在别的地方我管不到,但是在北地,能决定人类生活的只有人类,你们可以信仰的,只有我。”
下一秒,巨人的头颅被扔进了大篝火。
“不要停下你们的酒杯,我的朋友们!北方人就着鲜血更能开怀畅饮!”伊斯卡尔公爵大笑着对震惊的诸侯们说道,然后一边擦着剑上的血一边走向黑曜石王座。不知何时进场的王座护卫们随即一拥而上,把克罗诺将军的随从们砍得粉碎。
“来吧,小可爱。”他笑着扶起以赛亚“宴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