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赫尔本怀念艾林谷。
她想念山间湍湍流淌的小溪，她想念生长着橡树与兰花的艾文森林，她怀念不见天日的深林中的木屋，她怀念兄弟会的群狼难听的嚎叫声。她甚至有些怀念勃艮迪亚和塔南，尽管她已经被判决永远不能踏入屠龙者旗帜覆盖的土地。
这并不是多愁善感，对于歌莉娅来说没什么好多愁善感的。她早就习惯了这四处奔波不得安宁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她只是从最现实的感官上怀念故土，怀念那厚重的土地和山林。
尝尝海民们的茶——他们管这玩意叫茶——没有人会不怀念艾林谷的香草味的。如果希苏人能泡出一杯可堪入口的东西来，那绝对是值得在教会圣痕石壁上刻下一笔的奇迹。
至于食物？快省省吧。歌莉娅·赫尔本为啥要去尝试那些会令她全身发痒的、带着一股刚硝好的皮子味的臭鱼烂虾？还有那些会冒黑水的八爪怪物和半透明海洋生物，这些人怎么能吃得下这些东西？
虽然这么说，但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抱怨啥用也没有了。考虑到她的目的地，未来的麻烦可能更大。
歌莉娅·赫尔本转过头，看着在海风中鼓动的风帆以及水手身上的扼喉海蛇徽记，耸着肩膀叹了口气。
这回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她想着，抓了抓被风吹乱的长发，走向船尾。
佩妮·拉什坐在那里的木桶上，一边翻着书一边有些呆滞地啃着手里的苹果。水果的汁液沿着女孩的嘴角淌下来，还未到下巴便干涸了。
歌莉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旅伴，然后挨着她坐下，放松地靠在她肩上。
“怎么啦？”佩妮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抬起头看着歌莉娅，一双漂亮的黑色眸子因连天的海风吹拂变得潮湿明亮。“困了嘛？”她问道。
歌莉娅没有回答，她眯起眼睛，注视着船帆上的海蛇标志。
这艘船——赖藤壶号是一艘走私船，为了回避检查伪装成了三角帆渔船，窄长的船身上满是暗格。即便隔着十几筐难闻的鳟鱼歌莉娅也能闻到阿芙蓉的味道，那种令人愉悦的药剂在费尔德南部的贵族间大行其道，据说尝试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它的美妙之处。
前往天堂的秘药。哈！
歌莉娅对无知者的幻想嗤之以鼻。当她还是一名骑士扈从时曾接触过沉迷于阿芙蓉的长袍架子们——勃艮迪亚人对非骑士的贵族毫不客气——他们孱弱的身体和品尝阿芙蓉时的迷醉表情使女孩警觉地意识到：这鬼东西绝对是邪魔用来腐坏世人的。
幸而产出阿芙蓉的植物只在中部大陆的湿润地区有生长，费尔德大陆的一般人民没有那个“好运”和财力来享受这种东西。歌莉娅估摸着，这一船不交税的阿芙蓉换涌泉城上城区一栋华美的别墅再加上一群手脚麻利的佣人都有剩余，说不定还能讨个没啥用的贵族头衔来唬唬下城区的泥腿子们。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消受这么大一笔横财？
她悄悄地打量着船上的水手和乘客们，揣测着他们老板的身份。
水手和船长属于一个叫东狭海贸易联盟的商会，都是这行当的老手，可靠又不可信。虽然歌莉娅并不怕他们，但还是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钱包在哪。船上的乘客包括歌莉娅和一伙佣兵——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这船的货物。
佣兵们自称李维帮，干的是保镖和护卫的行当。歌莉娅对他们带上船的一个大箱子很感兴趣，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上面雕刻有精灵的文字。
精灵的文字。
歌莉娅琢磨着，抬起手抓了抓两侧的头发，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露出来。
《橡树园誓约》是个好东西，歌莉娅对此深信不疑。它规定了人类和精灵之间的界限，用严刑峻法阻止了人类对精灵遗迹的探索。表面上看来这一誓约是当权者对精灵的退让和对人民的限制，但实际上它保护了很多人不受精灵遗迹里神秘力量的荼毒。
歌莉娅阖上眼睛，一对的尖耳朵敏锐地捕捉着甲板中央李维帮佣兵们的交谈。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歌莉娅有些焦躁起来，思绪又回到了涌泉城的地下，劳勃·霜幽灵那双没有瞳孔的幽蓝色眸子又出现在脑海中。
——你的转化是我的错，所以我不会杀你。
歌莉娅回想着劳勃那张漂亮到让人想一拳砸上去的冰块脸，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对半精灵很不友好，所以她不得不学会保持警觉，尤其是对那些可能跟精灵扯上关系的事。
“午安！美丽的女士们！”
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转过头，一团令人眼晕的杂乱色彩迎面走来。
杰克·暴风眼·杜姆船长，一位年轻有为的私掠船长，有着奎恩人的高挺鼻梁和明亮眸子以及希苏人的深黑眼窝和黯淡皮肤。他周到的礼仪和流利的通用语曾一度令歌莉娅以为他是一位贵族，但烂俗的品味瞬间拉低了平均得分——他穿一身华美的暗纹旅行装，粉白色的衣领沾着油污，一方精美的粉红手帕胡乱地塞在胸前，描绘着蓝色海蛇的鲜红外套盖住他装饰着蕾丝花边的紫色裤子，用犀鸟羽毛装饰的华丽绶带随意地披在肩上。他手上有三枚戒指，每个都镶着大宝石，一绿两红，脖子上还挂着一颗古怪的巫毒坠饰。
“午安，先生。”歌莉娅微微昂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宝珠般的眸子因海风的常年吹拂变得浑浊而潮湿。他可真是糟蹋了自己这张漂亮脸蛋。女孩怀着恶意想到，双手在罩衫下按住腰间的匕首。
她不讨厌这个花哨得惊人的男人，但大部分时候都不希望他离自己太近。船长的暴发户骚包气场令她浑身不自在，就跟吃了虾仁一样。
“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在断螯港登陆了，我的女士。”船长歪着身子靠在船舷上，问女孩“您对这次旅行可还满意？”说着，他又靠近了一点。
“没什么可抱怨的，您的服务很周到。”歌莉娅很庆幸自己曾经混迹于贵族之间，不然她绝对会被船长身上的骚包气息和浓重香水味熏晕过去。
“就是有点颠簸。”佩妮抓着歌莉娅的衣袖小声说道。她有点怕这位船长，第一次见面时他开玩笑地威胁她脱掉衣服接受检查，把她吓得不轻。
“确实有点颠簸……是不是颠簸得有点过了？”
杰克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正好看到一条比船还长的蛇颈钻出水面。
“海妖！”他大喊起来，一把从腰间抽出长剑“回到岗位上去！回到岗位上去！”
我就知道这趟旅程不会这么安稳。
歌莉娅想着，站起来拍拍旅伴的肩膀，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来，好好跟紧我哦。”
半精灵的身份是一个枷锁也是一个馈赠。背负起这个身份就意味着一生都要隐姓埋名，时刻警惕教会的邪灵审判官、人贩子的猎奴队、赏金猎人、城市卫兵以及精灵，但同时它会带来超人的力量、速度、耐力……
所以每当危机临头时，歌莉娅很庆幸她被转化成了长耳朵，凭着半精灵的超人力量，即便是她半吊子的战斗技巧都能对任何敌人应对自如。
生着蛇颈的巨型海怪撼动着赖藤壶号，把它的甲板砸的四分五裂。随后数不清的深蓝色人形怪物沿着海怪的脖颈攀上船只，它们长着蛤蟆似的丑脸，鱼鳃似的呼吸器官生在脖子上，纯黑色的四只眼睛闪着凶光。
“这些家伙可真够……有个性的。”歌莉娅把佩妮护在身后，左手紧握着组合弓，右手在罩衫下握紧了代替箭矢的螺旋剑——这是兄弟会的铁匠专门为她打造的。
“这是东海巨魔！”佩妮却兴奋了起来，指着正和佣兵以及水手们对峙的海底居民们大声说“我在书上读到过！据说它们生活在海底的珊瑚墓地里，而且能驾驭海兽！”
“你别指着人家鼻子说话，它们会生气的……尤其它们还没鼻子。”
“它们能听懂人话吗？”
“我不知道它们听不听得懂，反正它们肯定想揍你。”歌莉娅苦笑着抽出一把螺旋剑搭在弦上“而且我有时候挺理解它们的。”
一个脸上长着白色花纹的海魔从人群中挤出来，它梗着软趴趴的脖子四下看看，用手一指李维帮的佣兵们，从胸腔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啸。海魔们立刻咆哮起来，挥舞着珊瑚与岩石制造的粗糙武器扑了上来。
“你的书里有没有讲过怎么对付它们？”歌莉娅用手肘捅捅旅伴，示意她靠后。
“没、没有……书里就随便写了点……”
“那回头烧掉它好了，小心躲好！”
歌莉娅把佩妮向下一按，跟在水手们后面迎上海魔。
她并不习惯在晃动的甲板上战斗，但要对付这些疲软干瘪的生物毫无难度。它们滑溜的皮肤根本无法抵挡人类锋利的刀剑，它们缺少训练的动作迟钝滑稽，歌莉娅和船员们的随手一击都能激起一片血沫和哀嚎。
似乎看出了己方的劣势，海魔领袖发出指令的尖啸，巨大的海怪再次发起了攻击。巨蛇般的头颈横扫整个长船，躲闪不及的乘员们被扫进海里，潜伏在水面下的海魔援军立刻一拥而上，倒霉蛋们连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化为了水下的一团血花。
“你有什么好想法吗？船长？”歌莉娅射瞎海兽一只右眼，同时提脚踢碎右侧海魔的胸腔，顺势靠到杰克背后，问道“我们可没办法对付那大家伙。”
“您能把它射死么？”
“先不提我不是弩炮，我还剩四支剑，这玩意有六只眼。”
“那我们只能祈求奇迹了。”杰克苦笑着回应道，顺手一刀砍下身边敌人的脑袋。
“歌莉娅！我想起来啦！”躲在断裂的风帆下的佩妮突然冒出脑袋高声喊道“那大东西和前几年袭击鹫心城的海龙属于同种生物！它的心脏就在胸部很靠前的地方，用弩炮就能打穿！”
“真是好消息，佩妮！”歌莉娅翻转长弓，勒住一个海魔并把它放倒在地，然后一脚踩碎了它的脑袋。“但是那鬼东西的胸腔在哪？！”她被气得发笑，到了这种时候身边却一个能拿出靠谱主意的人都没有。
如果能上到那怪物的身上的话……
歌莉娅想着，收起长弓迈动脚步冲进海魔最密集的前甲板。她回忆着在艾林谷的蓝河上与猎奴人的搏斗，灵巧地闪过海魔伸来的爪子，螺旋剑与匕首像蝴蝶的双翅般翻飞，周围的敌人如被火镰割过的稻草般颓然倒下。
她看到一群强壮得出奇的海魔，它们正围着一群人猛攻。她踩着敌人的尸体靠过去，看到李维帮的暴徒和他们的宝箱。
“准备接舷！”
船尾突然传来水手的提醒。伴着警铃声，一艘快船和一艘凯伦战船的影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
重炮战船上传来号角声，右舷十个掀板一齐打开。随着战船接近，赖藤壶的乘员们渐渐看清了掀板下的黝黑炮口。
“是嗷呜火……是嗷呜火！所有人，趴下！”
杰克船长还是第一次这么撕心裂肺地喊叫。歌莉娅愣了一下，转过身望向战船，下一个瞬间，炽红的烈焰的风暴扑面而来。
神圣乌瑞克帝国的特种火炮将高于赖藤壶号船舷的东西烧了个一干二净，当歌莉娅推开挡在身上的尸体时袍子还着着火。她扯掉染着火星的布料，恶狠狠地扔进海里，看着化为焦尸沉入海中的巨兽，转身对着救了他们一命的重战船竖起中指。
她摸索着从尸体上找回还没有遗失的螺旋剑，抓紧时间抓了抓头发遮住在战斗中暴露出来的尖耳朵，走向佩妮身边。
那小书呆子正呆立在已经进水的船舱里，看着重战船的雄伟身躯张大了嘴巴。她准是又想起哪本书里的传说之类的了，这个脱线的小笨蛋。
还不等歌莉娅走到同伴身边，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从左舷的快船来到了赖藤壶号上。那足有七尺多高的身躯令歌莉娅的神经紧绷起来，当那人转过身时，她兜帽下的无瞳双目让歌莉娅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精灵。
《橡树园誓约》和劳勃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现在它们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死亡。
你有什么主意？
歌莉娅问自己。
咱们跑。
米白色长发的女孩对旅伴挥挥手，一个华丽的转身跳进海里。
透过浑浊的海水，她依稀看到一个金色的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