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赫尔本梦中有龙隼展翅。
每当她闭上眼睛，那只背生金鳞的巨鹰便从黑暗中腾空而起，迎着艾苏萨——泰勒双月中较明亮的一个——的光辉扶摇直上，最后在无声的长鸣中化为一缕银辉。
维兰学士说那是一个预兆，说明歌莉娅终能成就大事。但当她问及细节时，他却闪烁其词，只是不停地念叨：“无论是好是坏，都是大事。”
歌莉娅想，他大概是想不出圆谎的说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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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泉城的夏天比勃艮迪亚其他地方来得更晚一些，而且带着令人烦躁的闷热与潮湿北风。尤其是到了七月中旬，被褥一捏都能掐出水来，整个城堡都透着生蘑菇的霉味。
歌莉娅在闷热的煎熬中醒来，揉着眼睛撑起身体，偏过头看向窗外。晨曦尚未穿过艾林谷的层层树海，天空还是可人的浅蓝色，归林的草鸮和林鸮飞掠过学城的塔楼，涌泉城的金隼烈阳吊旗在晨风中微微抖动。
涌泉城的大部分人都还在沉睡，对于歌利亚来说却已经不早了。她翻了个身从床上滑下来，从床头拿起昨晚准备出来的衣物，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映出女孩英气而精致的脸庞。她才十四岁，皮肤白皙眼眶发黑，深棕色的眸子总闪着希望的光，一头棕色发红的短发因一夜酣眠而有些凌乱。她脱下睡衣，看着镜中有些消瘦的身体，然后无声地叹息，拎起缠胸布裹在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上。
在涌泉城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很多都已经做母亲了，歌莉娅却连穿裙子的机会都没有。由于她父亲的安排，她对外的名字是格雷·赫尔本，赫尔本家的独子，西巢区的红人，城主继承人的扈从，蔷薇院姑娘们的梦中情人。
就算现在让歌莉娅想，她也觉得老爹的决定蠢到家了。
赫尔本家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必须有一个男性后代继承家业，赫尔本只不过是一户世代侍奉涌泉城主的庶民。从两百年前德普家族受封涌泉城开始，赫尔本的男儿们便为德普的骑士们鞍前马后，久而久之德普继承人的扈从就成了赫尔本长子的专属位置。但到了优格·赫尔本这一代却出了岔子：他只生了个女儿，老婆还难产死了。
这个顽固的虔诚信徒从没想过再娶，他也不愿就这样让家族的荣耀就此断流——涌泉城之王扈从的身份是赫尔本家得以在贵族云集的西巢区立足的根本。
结果他就做出了他这辈子最蠢最疯狂的决定：隐瞒女儿的性别。
于是歌莉娅被当成男孩养大，八岁辞别父亲来到涌泉城之心——长风堡垒，成为了康沃尔伯爵的次子亚瑟·德普的侍从。
踏入城堡的那天歌莉娅就明白，这条路有去无回，无论是欺骗领主还是以女性身份担任骑士扈从之职都是重罪。女孩只能努力扮演着“格雷·赫尔本”，这一演就是六年。
有时歌莉娅简直要忘记自己还是个女孩了，但随着生长而带来的身体变化和情感波动还是时不时提醒着她必须小心行事。
艾林谷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行于蓝河独木，心如群狼追逐。”
总之万事小心为上。
歌莉娅仰着脖子系好领口的扣子，拉紧衬衫的袖口，勒紧红色的佛郎绒腰封。一切打理停当之后她俨然成了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带着些女气的中性面容有着别样的魅力。
“早安，格雷·赫尔本先生。”她挺起胸膛，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歌莉娅的房间在长风堡垒的第二层东区，和厨房的佣人们只有一墙之隔，走出屋子便能闻到诱人的涌泉城奶酪香。站在院子里往上望可以看到长风堡垒的主体与瞭望塔，灰色岩石堆砌的城墙上卫兵们正忙着更换吊旗，山峰和长桥将天空分割成多边形的大块。
德普家族的成员居住在长风堡的顶层，从下层上去需要走很长一段陡峭的阶梯，除了这条路还有五个垂直的升降索道，但佣人们只有搬运重物时才可以占用它们。
亚瑟说不定已经醒了，大吼大叫着“把格雷给我叫来”之类的。
歌莉娅看看山谷另一端越发耀眼的光芒，心里揣测着，抬步踏上阶梯。她压低身体，宛若匍匐地向上爬去，眼睛却望着山下，幽暗的谷地深处传来蓝河上船客的号子声。
涌泉城屹立在艾林谷尽头的利卡峰林的群山上，看守着深林到勃艮迪亚之间的交通要道。它由东巢区、西巢区、撩日峰、隼巢、烈阳哨塔以及长风堡六座相对独立的城堡和一连串紧凑的尖塔组成。利卡峰林的山中土壤稀薄，大型树木无法成材，农田与种植园都在山下的谷地中，农户们平时就住在那里，用蓝河的水浇灌滋养他们的土地。兽栏和马厩则直接建在山中，为涌泉城的骑士们驯养马匹与猎隼。
拾级而上，天空越来越明亮，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歌莉娅渐渐地有些焦躁，她已经看到胖派和其他厨房的佣人，葛文尼爵士的烈阳卫士们也出现在各个塔楼和岩洞哨所，这说明时间确实不早了。她在半山腰停下脚步，看看远在云霄的长风堡，又看看山路一旁的排水道口，趁附近没人一闪身进了岩石阴影中隐蔽的洞穴。
涌泉城的名字来源于它的五处著名泉脉，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长风堡中庭的白月泉。这泊流淌了数千年的神秘泉水从山体内涌出，并在岩石之下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地下水道。德普家族的先人修筑城堡时利用了这些天然的地下系统，进行加固和疏通后形成了城堡的排污系统和暗道，最近几年还在山腰的岩穴里修筑了戍卫营以应对日益严重的流寇威胁。
地下通道中有几条非常好走的路通向山顶，歌莉娅决定抄个近路。亚瑟生起气来还是挺吓人的，至于弄脏鞋子被执事长批评之类的，现在就先放到一边吧。
地穴中的空气有些浑浊，霉味和着老鼠身上的异味冲击着歌莉娅的嗅觉。她加快步伐，循着常用通道的火光穿过岩层和立柱石门，一路上遇到不少忙着换岗的卫士和夜归的林鸮，甚至还有几只误入了信鸮巢穴的矛隼——这些猛禽的简直要撞穿鸮巢的围墙。
一番在黑暗中的摸爬之后，歌莉娅终于看到了银白的明亮阳光，她加快速度，手脚并用地攀上竖井，推开地道的笼盖回到地表。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隼击长廊的精美立柱和洁白砖石终于映入女孩的视野。城堡的佣人们急匆匆地走过她身边，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格雷·赫尔本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歌莉娅一跳，她急忙转过身，正对上执事长那张蓄着漂亮小胡子的冰块脸。
“早、早安，温斯顿先生。”女孩挺起胸膛，手忙脚乱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努力扯出一个她自认为很漂亮的自信微笑。
“如果再晚上一刻你就可以问我上午安了，赫尔本先生。”执事长用右手食指抬起歌莉娅的下巴，帮她整理好皱皱巴巴的领结，昂着头用训斥的语气说道：“从二层到长风堡要多长时间？”
“……四刻钟，先生。”
“你应该在什么时候到亚瑟少爷的房间外待命？”
“六点整，先生。”
执事长看着歌莉娅，从外套里掏出那块刻有金隼烈阳徽记的怀表扫了一眼。“那么，你还有半刻钟。”他说，表情似乎也变得柔和“快去，格雷先生，回到你的岗位上。但是不要在走廊奔跑。”
“非、非常感谢！”歌莉娅如释重负，转过身拔腿就跑。
亚瑟·德普的房间在长风堡东端，那里也是女眷所所在，与城中的圣堂仅一街之隔。歌莉娅听着教士们的唱诗声和学士们赞颂泉神与金隼的讲演声穿过街道与走廊，在映着彩色玻璃窗瑰丽影子的白石地板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
勤奋的侍女和嬷嬷们已经在忙碌了，当歌莉娅经过时她们都会同她亲切地打招呼，负责午茶和花厅清洁的泰勒小姐还塞给她一块散发着柠檬香味的面包。作为少数被允许进出女眷所的男性侍者——歌莉娅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苦恼——温文尔雅又不乏幽默感的格雷·赫尔本很受姑娘们欢迎。
送早餐和换洗衣服的侍女们已经在亚瑟的房间门口了，当歌莉娅到达时她们正看着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
“他还没起来么？”歌莉娅走上前去，问女孩们。
她们都摇摇头，捧着送给亚瑟的书信的女孩犹豫地说：“大人要我们尽快叫少爷起来，但是他从里面把门锁住了……”
又干这种给人添麻烦的事了啊。歌莉娅看看紧闭的门扉，苦笑起来。她转过头对女孩们说：“交给我吧，老爷交代了别的事吗？”
“还说要少爷穿得体点……别的没了。”女孩们犹豫着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交给歌莉娅“这样好么，要不要叫梅拉嬷嬷……”
“放心吧，我干这些事都六年了。替我给梅拉女士带个好。”
女孩们如释重负又有些迟疑得离开了亚瑟的门前。歌莉娅目送她们离去，确定附近没人之后一抬腿踹到主人的房门上。
“给我开门！笨蛋亚瑟！”
房门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歌莉娅愣了一下，侧过身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耳朵却碰到一面炙热的墙壁。她抬起头，看到赤身裸体的亚瑟紧贴在眼前。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歌莉娅站直身体都只能到他的胸口。
“怎么叫自己主人的，你。”亚瑟笑着说。
“你干什么！”歌莉娅白了亚瑟一眼，从他身边的空隙挤进房间，把换洗衣物和早餐放到桌子上。
“把自己锁起来。”任性的爵士说着，又把门关上了“就当我生病了、崴脚了……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总之只要不出门就好。”
“让我猜猜。”歌莉娅把衣物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老爷又逼你见哪家的闺秀了？”
“说是有个南方的大小姐要来来着。姓盖恩斯巴勒还是凯恩斯巴利来着……反正是个南方人。”
歌莉娅叹了口气，看着又坐回到床上的亚瑟，抿起嘴唇。
亚瑟·德普注意到扈从的目光，故意从床上站起来，健壮的身体在晨光中呈现出嫩红色，淡黄的体毛晶莹剔透。
“如何，小子。看入迷了么。”他问。
“……如果您能稍微遮一下**我会很乐意叫画师来为您画肖像的，大人。”歌莉娅说，一把把裤子扔到主人身上。
“所以您为什么就不愿意结婚？”她熟练地找到并打开存放衬衫的箱子“娶个漂亮的老婆，生几个儿子，安稳下来难道不好？”
“那样能有什么好处？蓄胡子？”亚瑟登上裤子，舒展了一下双腿“看看我老爹，他结婚之前是抗击伊索斯人的英雄，艾林谷雄狮，现在就剩个大肚子了。……还有胡子。”
“就算是现在，康沃尔老爷也是涌泉城之王。而且你就这么介意胡子吗？”歌莉娅为亚瑟挑拣出一身看起来不那么俗艳的便装礼服，转过身看着他说“结了婚你也不会失去骑士的身份，无非就是多个人来盯着你。”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他又问了一遍。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结过婚……至少你不用偷偷跑去妓院了，你家里就有个美人在床上等你临幸。”
“我本来就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笨家伙。”
“……至少我能省心一点，不用天天伺候你穿衣服。我说你准备这么光着到什么时候？！”
“不能看你忙前忙后我损失岂不是很大。”亚瑟开心地笑起来，他伸开双臂，用挑衅的语气命令道：“来帮我更衣，扈从。”
“……是，大人。”
歌莉娅顺从地拿起衬衫，走向亚瑟，她已经习惯了亚瑟这种时不时的孩子气行为，这就像是他们两人之间特殊的玩笑。她已经与亚瑟相伴了六年，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上个月才满十八岁的爵士大人。他比任何一个德普家的人都要向往自由和冒险，满脑子都是从来自鹫心城的维兰学士那里学来的古怪想法。
他不会像其他德普家的人那样被涌泉城的堡垒束缚一生，他会驰骋在更广阔的天地。歌莉娅这样相信着，并在行动上支持着自己的主人——帮他造成的麻烦善后。
“说真的，格雷。”当歌莉娅单膝跪下帮亚瑟系腰带时他突然开口说“我真是一点都对那些大小姐们没兴趣。比起和她们在一起我更喜欢你和葛文尼，甚至帮厨都比她们好。和你们在一起时我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谷地里狩猎，一连十几天都消耗在群山之间，我可以跟你们去兽栏、靶场、训练场……我要怎么和一个女人一起去那些地方？”
每天陪着你东跑西颠的就是个女人哩，她甚至连你喜欢妓院里的哪个姑娘都一清二楚。
歌莉娅心中苦笑，拍拍主人的大腿示意他坐下，从一旁拿过靴子。“但你不能一辈子都消耗在和我们这些家伙玩闹身上。”她仔细地扣紧扣带和靴包，确保它不会太紧夹痛亚瑟的脚趾“你总要继承涌泉城，整个艾林谷都要你来背负。自由民、伊索斯人、勃艮迪亚人、西海领民……那时你会忙得脚不沾地，你会需要一个妻子和一个家庭来支持你，”她昂起头，注视着主人的眼睛，那两颗翠绿的宝石是如此美丽剔透，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
“别让安格斯获得它。”歌莉娅把手搭在主人的膝盖上，诚恳地请求道：“请您一定要继承涌泉城。”
亚瑟看着格雷，皱起眉头。他明白扈从的意思，他也知道如果放任他那个登徒子老哥继承涌泉城会造成多大的破坏，但是他仍然缺少那么一丝……承担起责任的勇气。
“我懂我懂，别说和文森特一样的话。”他捏起扈从的下巴，坏笑着把脸凑近格雷的脸，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你说你要是个女人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和你结婚了。”
歌莉娅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她打量着眼前的主人，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是如此一个身材健美的英俊男子了，一头柔顺的金发比真正的金子都闪亮。
若是和这样一个美男子的话……
女孩被自己心里关于“歌莉娅·德普夫人”的幻想吓了一跳，忙又低下头说：“我要是女人你就不会喜欢我啦。”
“也是，说不定我就是喜欢男人。”
歌莉娅一把把亚瑟推开：“你丫认真的？”
“注意点对你主人的措辞。”亚瑟耸耸肩“我就是那么一说，据说南方的贵族间挺流行男人和男人搞的，几乎每个大老爷都有几个漂亮男孩放在家里当宠物。”
“你说的‘南方人’是不是奎波克尔人？他们连山羊都能下得去手！”歌莉娅感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两个男人，一个对另一个……太恶心了！”
“你怎么知道恶心，你都没见过。”
“你怎么知道不恶心！真是够了，快去看你的信！想想姑娘们！”歌莉娅耸起肩膀，收起被子跑到阳台上，她要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都扔出去。
亚瑟看着扈从忙碌的样子，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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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系列的歌莉娅·赫尔本单人故事，讲述女扮男装的歌莉娅是如何从人类被转化为半精灵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