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记的人们

作者:风动花影 更新时间:2025/9/21 16:55:11 字数:4012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希望带每一个人回家……”——《戈恩日记》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斯大林格勒十二月的暴风雪中明灭不定。西南方向的炮声时而清晰可辨,像是从地狱边缘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叩门声;时而又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只剩下雪花撞击冻土的沙沙作响,仿佛一切不过是濒死之人产生的幻觉。那声音折磨着每一个侧耳倾听的神经,既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悸动,又迅速将其碾碎成更深的焦虑。

戈恩站在他的指挥所外,尽管脸被寒风刮得生疼,他也没有挪动一步。他闭着眼,头微微偏向西南,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抽动的眼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曼施坦因的攻势已然陷入了泥潭,电台里断断续续的讯号和参谋军官们日益阴沉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理性的判断像指挥所外的严寒,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告诉他结局早已注定。

但他内心深处,仍固执地、几乎是卑劣地抱有一丝最卑微的幻想:万一呢?万一奇迹发生呢?万一那支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装甲矛头,真的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撕开俄国人那看似单薄实际上却坚韧无比的最后一道防线呢?这幻想毫无根据,甚至是一种软弱,但他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它微弱的光芒,不足以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却勉强支撑着他心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支撑着他没有在这彻骨的绝望中彻底垮掉,支撑着他还能在这片被上帝遗弃的冰原上,继续呼吸,继续站立,继续扮演一个他早已不再相信的角色。

白天,是属于残酷消耗的时光。士兵们在瓦砾间蠕动,为争夺一截断墙、一个弹坑甚至一堆砖石碎屑,与同样顽强的俄国人反复拉锯。每一次短促的冲锋和防御,带来的只是名单上更多被划去的名字和更深的虚无。战斗早已失去了战略的意义,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的生存撕咬。阵亡通知书像雪片一样飞来,但更多的死亡甚至来不及被记录——那些在寒夜中悄然冻僵的年轻人,就这样静默地消失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

戈恩每天早上巡视阵地时,都会看到几具冻僵的尸体歪歪扭扭地躺在战壕里。他们蜷缩着,保持着生前最后一丝求生的姿态,脸颊贴着冰冷的泥土,仿佛只是在熟睡。但那青紫色的皮肤和僵硬的身躯宣告着残酷的真相——那是没能扛过昨夜严寒的小伙子们。有时,戈恩甚至会认出某张熟悉的脸庞,或许是前天晚上还来到他的指挥所的那个年轻中尉,又或许是那个总是能弄到额外面包的炊事兵。

非战斗减员越来越多,多到让戈恩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站在战壕里,看着士兵们用冻僵的手指试图挖掘冻土,为死去的同伴寻找最后的安息之所,却发现12月的大地已经坚硬如铁,连埋葬战友都成了一种奢望。

“亨里,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冻死啊……”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切的无力感。“我们把他们带到这里,却不能给他们最基本的温暖,甚至现在连埋葬他们都做不到了……”

亨里站在他身旁,同样凝视着那些永远沉睡的士兵。许久,他才轻声回应,声音同样颤抖:“至少……也要有人记住他们……他们的脸,他们的故事……以及他们曾经有过的荣耀。不能让这些孩子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

这句话像一束微光,刺破了戈恩心中的迷雾。

于是,在集团军司令部那循环播放的绝望会议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形式上的意义,无人再费神前往之后,戈恩为自己找到了另一件必须做的事,一件比聆听保卢斯的沉默更重要的事。

他命令传令兵,将师部指挥所迁至一处相对坚固、至少能勉强抵御炮火直射和寒风的地下室。随后,他下达了一道在旁人看来近乎古怪的命令: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所有还能行动的团、营、连级单位,必须选派代表,到师部这里来报到。不需要报告战况,不需要递交文书,只要…来让我看看。”

起初,军官们对此困惑不解,甚至私下嘀咕师长是否在巨大的压力下产生了某种精神上的偏执。但命令被严格执行了,源于士兵们对戈恩残存的信任与军人刻入骨髓中的服从。

就这样,每一个斯大林格勒的夜晚,当呼啸的风声与零星的枪声成为主旋律时,在这间昏暗、冰冷、仅依靠一盏摇曳的油灯和一个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小火盆照明的狭窄地下室里,一场无声而沉重的仪式便如期上演。

人们从各自坚守的废墟巢穴中艰难地爬出,踉跄着、互相搀扶着,穿过被雪与阴影覆盖的死亡之路,汇聚到此。他们浑身覆盖着冻结的污泥与硝烟,眼窝深陷如骷髅,破烂的军装甚至无法蔽体,很多人身上简陋的绷带还渗着血污,寒冷将伤口冻得发紫。他们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像幽灵回归短暂的巢穴,沉重的皮靴踏在碎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戈恩就坐在火盆旁唯一的一只木箱上,背挺得笔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他的目光像一部沉重而精确的扫描仪,从每一个艰难走进来的人脸上缓缓地、仔细地扫过。他努力地、几乎是贪婪地记住每一张脸——那些被硝烟、冻伤、饥饿和极致的疲惫折磨得几乎变了形,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生命痕迹的脸庞。他在辨认那些或许几小时前还在电话里嘶吼着请求支援的声音的主人,他在试图将名字与眼前这些模糊的轮廓对应起来。

有些面孔他很熟悉,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有些还很年轻,恐怕入伍还不到半年。戈恩会注意到某人脸上新添的伤疤,某人失去的手指,某人始终护着的受伤手臂。这些都是他们活着的证据,是在这场战争中顽强存在的印记。

他想记住他们。记住这些此刻还活着,还喘着气,还走得到他面前的,他的好兄弟们。

因为他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场无声的点名,是一次残酷的倒计时。哪怕是等到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如果太阳还会在这该死的鬼地方升起的话——能再次拖着身躯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注定会变少。每一次目光的相接,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告别。而戈恩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切结束之前,尽可能多地记住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他的日记本,那本曾经记录着精妙战术构思和胜利喜悦的本子,如今只剩下了一页页冰冷而残酷的数字和简短的名单:

• “12月18日夜,各营连报到代表共计:71人。确认阵亡/失踪:约400人。”

• “12月19日夜,代表:63人。确认损失:约350人。”

• “12月20日夜,代表:58人……”

• “12月21日夜,代表:52人……”

• “12月22日夜,代表:49人……”

• “12月23日夜,代表:44人……”

每一个减少的数字背后,都是他成百上千的士兵。他的师,满编时应有一万五千人,如今算上所有还能拿枪的伤兵,也仅剩四千余人了。他们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被战争这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

12月24日,夜晚。

地下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死寂,火盆里的最后几块焦炭散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浓重的黑暗和寒意彻底吞噬。今天,挣扎着来到这里的军官代表,只剩下40人。空旷的地下室里,人影稀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戈恩坐在老位置,脊梁依旧挺直,仿佛这是他对命运最后的反抗。他的目光逐一地、缓慢地扫过每一张脸。这些面孔比他记忆中、甚至比几天前的模样又苍老了许多,被硝烟、冻疮和极致的饥饿刻满了沟壑,唯有眼神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军人的倔强。他在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枚钉子,试图将他摇摇欲坠的记忆固定在现实的崖壁上,对抗着那正在疯狂吞噬一切的、名为遗忘的浪潮。

西南方向,已经连续三十七个小时没有传来任何像样的、属于希望的炮声了。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斯大林格勒永不停歇的风雪呼啸声,那声音单调而广阔,像是为整个包围圈奏响的、无穷无尽的安魂曲。

那最后的、卑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幻想,在这片压倒性的死寂中,终于被他自己的理智和冷酷的职业判断碾得粉碎,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没有奇迹了。不会再有了。曼施坦因的拳头最终没能挥过来,他们、第六集团军的所有人被彻底地、永远地遗弃在了这片冰封的废墟里。

他猛地合上那本写满死亡账簿的日记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仿佛要捏碎这残酷的现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说点什么——或许是一句关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的、空洞的祝词,或许是一句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苍白的鼓励,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这是师长的责任。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一股巨大而酸涩的东西死死堵住,那东西由绝望、愤怒和无边的悲哀凝聚而成,沉重得让他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地下室里,所有残存的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他们的目光,疲惫而异常平静,早已接受了他这位猎人其实早已知晓的结局。他们看着他,仿佛不是在等待命令,而是在进行最后一次无声的报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平安夜》的口哨声,不知从哪片废墟的缝隙中,顽强地穿透了风雪和死寂,飘了进来。旋律断断续续,跑调走音,吹奏者显然气息不足,却吹得异常认真,如同鬼魂跨越生死界限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虔诚。

这来自废墟深处的、不合时宜的节日问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戈恩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重重地砸在日记本粗糙的封皮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这个曾经意气风发、以战术精妙著称的“猎人”,这个在绝境中仍试图用每晚点名来维系部队灵魂的师长,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无法抑制地、无声地泪流满面。他不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哭泣,而是在为所有毫无意义的牺牲、所有被在遥远的后方、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无情辜负的忠诚、所有即将在这片无名废墟中彻底湮灭的勇敢与生命而哭泣。

一只温暖而坚定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指节同样因用力而发白。

戈恩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亨里。

他的老友,他最坚定的副师长,此刻同样已是满脸泪水。泪水顺着他坚毅脸颊上被冻伤和硝烟刻出的痕迹滑落,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红着眼眶,紧紧地、死死地抓着戈恩的肩膀,用力地、缓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结局。”

“我们也都在这里,和你一起见证终焉。”

两个身经百战、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军,在斯大林格勒废墟之下的一间昏暗窒息的地下室里,在一群沉默的、即将走向终点的军官面前,就这样相对无言,任凭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血渍与冰冷的绝望。

这不是软弱。

这是对并肩走到最后一刻的袍泽,最深沉的告别。

这是对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最悲恸、最无言的默哀。

窗外,是俄罗斯漫长而残酷的严冬,无边无际。

而所有脆弱的希望,已于今日,彻底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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