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深处的空气裹着湿冷的霉味，压得人胸口发闷。
火把的光被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只能勉强舔舐掉前方半丈的黑暗。石壁上渗着青黑色的水，水珠坠落在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上，砸出细小的坑，水声在空旷里荡开，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沉。
矮人格瑞姆的靴子碾过一截断裂的指骨，骨殖脆响，碎成齑粉。他停下脚步，粗短的手指摸向腰间别着的青铜探测锤，锤头轻敲石壁，耳朵贴上去听回声。
三长两短的闷响传来，他朝身后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又指了指左侧石壁——那里的回声更空，藏着暗河。
“左翼有暗河，承重不足三尺，踩石棱移动。”格瑞姆的声音带着常年与矿石打交道的粗粝，压得极低。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小块发光的萤石，嵌进石壁缝隙，淡绿色的光勉强照亮了脚下交错的石棱。
走在最前的人类盗贼凯立刻调整姿势，左脚脚尖点地试探，右脚踩着石壁凸起的石棱滑行，身形矮成一道影子。他指尖弹出三片银亮的飞镖，镖尖泛着淡蓝的毒光，同时从怀中摸出一卷泛黄的符文纸，撕下三张贴在前方石壁：“西侧有三道能量绊线，连着蚀骨毒箭，法师用‘解离符文’破。”
“收到。”人类法师马林立刻上前，法杖顶端的蓝宝石亮起微光，光芒凝成细针，精准刺向符文纸中心。三声轻响后，符文纸燃起淡蓝色火焰，石壁后传来毒箭坠地的闷响。他抬手抹去额角汗珠，“是‘暗影织者’流派的机关，比上次沼泽墓穴的难破解三成，幸好带了解离符文。”
兽人格罗夫扛着比他还高的铁制撬棍，粗重的呼吸喷在火把上，让火光跳了跳。他没有往前挤，反而守在队伍最后，后背贴着石壁，手中撬棍横握，目光扫过众人身后的黑暗。
“我殿后，精灵盯高空裂隙。”他的肩甲上嵌着三道巨魔爪痕，此刻肌肉绷得像铁块——五年冒险攒下的默契，让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队友的位置。
精灵莱拉早已搭弓站在队伍右侧的天然高台上，箭囊里的银箭轻响。她尖长的耳朵微微颤着，捕捉着除呼吸和水声外的一切动静，箭头始终对着墓道顶部的阴影裂隙。“高空无异常，但魔法屏障在加强，波动频率和古籍记载的‘神明眷顾者’墓穴一致。”
五人推进到墓道尽头，一扇黑曜石石门挡住去路。格瑞姆用探测锤敲了敲石门，锤头反弹的力道让他皱眉：“黑曜石混了星银砂，硬得能抗龙息，撬棍得找符文凹槽当受力点。”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石门底部的螺旋符文，“这里是能量枢纽，格罗夫，你站左角，我站右角，同步发力。”
凯已经摸到石门与墙壁的缝隙，指尖飞镖探进去，拨弄着可能存在的暗锁。
“没有机械锁，全靠古老符文封印。”他回头看马林，“法师，引动能量时别碰外圈的警戒符文，会触发陨石术。”
马林举起法杖，蓝宝石的光芒凝成细线，顺着石门符文游走。细线钻进凹陷纹路，原本暗淡的符文渐渐亮起淡金色光。
“能量回路分三层，第一层引动，第二层稳固，第三层是警戒……”他语速极快，“凯，用荧光粉标记枢纽节点；莱拉，箭上裹‘净化微光’，万一失控就射正中央的神徽。”
莱拉立刻从箭囊抽出一支银箭，指尖划过箭身，淡绿色的魔法光芒缠上箭尖。凯摸出另一罐荧光粉，随时准备投掷。格瑞姆和格罗夫已经握住撬棍，脚掌蹬在石壁上，肌肉贲张如铁块。
“第一层松动！”马林低喝。 凯扬手撒出荧光粉，三团绿光落在石门的三个符文上。
“第二层剥离！” 莱拉的箭搭在弦上，弓拉满如满月。
“第三层——破！” 法杖顶端蓝光暴涨，石门中央的神徽突然亮起，随即黯淡下去。
格瑞姆和格罗夫同时发力，撬棍在两人力量下弯成弧形。黑曜石石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错开半尺。
一股混杂着腐朽香料、尘土和淡淡金属味的气息涌出来，冷得像冰，吹得火把光瞬间暗下去。
凯第一个钻进去，火把举得高，同时反手甩出三枚烟雾弹——这是他们的惯例，万一有埋伏能争取反应时间。烟雾散开的瞬间，他已看清圆形墓室的轮廓：直径约莫十丈的空间里，地面铺着整块的月光石，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圆环符文，与石门纹路相连，此刻泛着极淡的银光。四周没有任何陪葬品，没有陶罐，没有兵器，甚至没有壁画，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具半人高的水晶棺。
那棺椁由整块“星陨水晶”打造，水晶里嵌着细碎的星点纹路，在火把光下流转着暗紫色的光晕，棺身表面雕刻着缠绕的藤蔓符文，符文凹槽里凝固着早已发黑的金属熔液。
“无埋伏，无陷阱，只有个星陨水晶棺。”凯的声音传来，同时他已贴到墙壁，指尖敲过每块石头——盗贼的直觉让他必须先找好退路，“东侧有侧门，被藤蔓符文挡住了。”
莱拉跟进墓室，箭依旧搭在弦上，目光扫过棺身花纹：“是‘神眷者’的棺椁符文，藤蔓代表神明的恩赐，但这种纹路……古籍里只提过一次，可能属于早该消失的神秘种族。”
格瑞姆蹲下身，手指拂过地面符文。凹槽里积着薄灰，但边缘依旧锋利。
“这些是‘永恒禁锢符文’，还在缓慢运转，用来维持棺内的时间静止。”他从背包里摸出四枚拳头大的“符文禁锢石”，石块表面刻着矮人符文，“星陨水晶能隔绝能量，但怕物理冲击，先放禁锢石稳定棺身。”
这是矮人部落传承的古老手段，符文禁锢石能吸收并中和不稳定的魔法波动，常被用于处理古老遗迹的危险物品。格瑞姆将石块分别按在棺椁四角，石块接触水晶的瞬间，表面符文亮起红光，棺身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马林的法杖光芒扫过棺椁，蓝宝石微微发烫。
“棺里有能量反应，很弱但纯净，不是亡灵魔法，也不是元素魔法。”他往前走两步，离棺三尺远，“奇怪，没有墓志铭，没有随葬品，神眷者的墓穴不该这么‘朴素’。”
“管他是谁的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格罗夫不耐烦地踹了棺盖一脚，被格瑞姆拦住。
“别急。”格瑞姆朝马林抬下巴，“法师，加个‘抗魔结界’，万一里面有‘醒尸诅咒’，能挡三秒。”
马林立刻吟唱简短咒语，法杖顶端飞出四道蓝光，落在禁锢石上，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淡蓝色结界，将棺椁罩在中间。凯和莱拉退到门口，一人守左一人守右，飞镖和弓箭都已准备就绪——这是他们处理未知棺椁的标准流程，从无差错。 格瑞姆和格罗夫分站棺两侧，双手扣住棺盖边缘的凹槽。
“一，二，三！” 两人同时发力，星陨水晶棺盖比想象中轻，缓缓抬起，顺着凹槽滑动，“咚”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灰尘。
灰尘散去的瞬间，所有人动作都顿了半拍。
棺内铺着暗紫丝绒，早已褪色发脆，却躺着一个人。
白发铺散在丝绒上，像凝固的月光，每根发丝都带着细腻光泽，在昏暗火把下亮得惊人。发丝下的小脸冷白得毫无血色，却丝毫不见腐朽，一张嘴唇娇艳欲滴，两扇睫毛又长又密，一切仿佛只是睡着了片刻。
真美。
凯指尖的飞镖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镖身就猛地回神——但就是这半秒的失神，让他没注意到地面符文突然亮起的微光。
马林的琉璃镜片滑到鼻尖，他抬手去扶，视线却黏在棺内人脸上挪不开，法杖顶端的蓝光晃了晃，刚布好的抗魔结界散了大半。
格罗夫攥紧撬棍，喉结滚动了下，兽人崇尚力量，此刻也喉咙发紧，呼吸都乱了节奏。
莱拉的箭尖微微颤了颤，搭在弦上的箭偏移了半寸。
凯捡起飞镖，重新扣在指尖，眼神恢复警惕。马林扶正镜片，法杖重新凝聚蓝光。格瑞姆低喝一声：“专注！结界要散了！”
就在这时，棺内人的睫毛颤了颤。
地面的圆环符文亮起刺目的银光，符文转动速度加快，发出细微的嗡鸣。符文禁锢石“啪”地弹飞，落在地上碎成几块，淡蓝色的抗魔结界像水泡般炸开。
“我们一定触到机关了！”马林失声低呼，法杖顶端蓝光暴涨，“凯，烟雾弹！莱拉，射符文中心的枢纽！”
这是他们演练过无数次的应急方案。凯立刻摸出烟雾弹，莱拉的箭已经离弦，银箭带着净化微光射向地面符文中心。格罗夫举着撬棍挡在马林身前，格瑞姆则摸出腰间的短斧，准备近战牵制。
然而箭没射中符文。
莱拉的视线在射出的瞬间，不受控制地飘向棺内——那抹白色在银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像有细碎的星点落在上面。
箭尖偏了三寸，擦着符文飞过，钉进石壁。
同一秒，那双眼睛睁开了。
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像蒙着厚厚的尘埃，看不到任何情绪。没有迷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她坐起身，身上的盔甲跟着动，肩甲连接处先发出“咔嚓”脆响，随即整块脱落，砸在棺边碎成几块，铁锈和碎石簌簌落下。
墓室更亮了，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火把光晃了晃，险些熄灭。
白发女子右手按在棺内侧，那里嵌着长枪枪柄。裹着的皮革一触即碎，露出锈迹斑斑的枪身。她握住枪柄抽出，枪尖抖落一层厚锈，在火把下闪过黯淡银光。
凯的烟雾弹已经扔出去，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墓室。
按照战术，此刻格罗夫应上前牵制，莱拉远程输出，马林吟唱大范围魔法。格罗夫冲出去的脚步顿了顿——烟雾中隐约能看到白发的轮廓，如一道光刺破了黑暗，他挥出去的撬棍慢了半拍。
就是这该死的慢了半拍，长枪穿透烟雾，精准刺向格罗夫的胸口。
他仓促间用撬棍去挡，“铛”的一声，撬棍被震飞，枪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皮甲。格罗夫的吼声戛然而止，低头看着胸前枪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鲜血顺着枪尖滴落，染红棺内丝绒。
长枪抽出，格罗夫尸体轰然倒地。
烟雾散去时，白发女子身上的胸甲发出腐朽的“咔嚓”声，从中间裂开，整个脱落坠成几块。胸甲下的布料随胸甲脱落碎成布条，挂在身上，再也遮挡不住的地方，白得更加晃眼。
“格罗夫！”格瑞姆怒吼着挥起短斧冲来，同时朝马林喊道，“火墙术！拦住她！”
马林立刻吟唱咒语，法杖顶端燃起橙红色火焰，一道火墙瞬间要挡在两人之间。这是防御与攻击兼备的基础魔法，既能阻碍敌人，又能灼烧靠近的目标。
但咒语念错了一个音节——毕竟他的视线总被牵制在火墙对面的身影上，那破碎的布条下裸露的肌肤。
火墙只升起半尺高，“噗”地散成火星。
格瑞姆的短斧已经劈到面前，却被侧身避开，同时白发女子左手抓住格瑞姆的手腕，右手长枪横扫，枪杆砸在他的膝盖上。“咔嚓”一声，格瑞姆膝盖骨碎裂，惨叫着跪倒在地，短斧脱手飞出。
莱拉好容易稳住心神，三支银箭同时搭在弦上，箭尖对准目标的眉心、咽喉和心脏——这是她练了十年的绝技，从无失手。
那一刻，白发因为动作扬起，拂过苍白的脸颊，睫毛垂下时投下的阴影轻得像羽毛。精灵的呼吸陡然一滞，手指的力道偏了些，三支箭擦着目标的耳边飞过，落在石壁上重重地回弹了起来。
白发女子转头看向莱拉。
精灵慌忙去抽第四支箭，没想到箭囊已经空了——刚才的慌乱导致记错了箭的数量，本该留着的备用箭早在墓道里用掉了。
长枪刺出，穿透了肩膀。莱拉惨叫着倒地，箭弓从手中滑落。她挣扎着抬头，看到对方弯腰捡起她的箭，指尖搭在箭尖上，眼神依旧空洞得可怕。
“不可能……”莱拉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早该在千年战争里消失了……”
话没说完，箭尖刺穿了她的喉咙。
白发女子的盔甲已经只剩几片碎片挂着。白发散在肩头，随动作轻晃，在火把下泛着圣洁又诡异的光泽。
马林吓得浑身发抖，举着法杖连续放出三个火球术。火球带着热浪飞去，又都打偏了——他的视线根本无法集中，那双灰色的眼睛，那满头白发，以及那越来越多的白色，像有魔力一样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其中一个火球甚至砸在了格瑞姆的尸体上，燃起熊熊大火，烧焦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别过来……别过来……”马林连连后退，撞在墙壁上，法杖掉在地上。
她捡起格罗夫的撬棍，一步步走近。
马林下意识地去捡法杖，却在弯腰时看到她的身影映在地面的血泊里，头发垂落的弧度像道完美的弧线，美得让人窒息。
愣神间，撬棍已经砸在头上。马林的脑袋像西瓜般裂开，鲜血脑浆溅了一地，琉璃镜片摔得粉碎。
现在，整个墓室里只剩下，凯。
从战斗开始，凯就没冲上去——盗贼的本能让他始终守在侧门旁，他的任务不是近战，是在队友牵制时寻找破绽，或是在团队溃败时保全自己。
他看着格罗夫倒下，看着莱拉失手，看着马林魔法失控，每一次失误都指向同一个原因——那道白发，那张脸，那具身体，不属于凡俗的美貌，像无形的网缠得所有人都失了准头。
他攥紧飞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那道晃眼的白色，可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香料的气息，和墓穴里的腐朽味截然不同。
就在她转身看来的瞬间，凯猛地拉开侧门，像一道影子冲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拼尽全力冲进墓道黑暗。他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却总觉得那道白色的影子就在身后。
白发女子转头，看向凯逃跑的方向。眼睛里没有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追击的欲望。
凯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远，被墓道的寂静吞噬。
尸体，鲜血，碎甲片和破烂布条散在脚边。火把倒在地上，火焰舔舐着木质手柄。微光在头发和肌肤上流动，勾勒出优美的曲线轮廓，白得仿佛是夜里唯一的光。
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凯逃走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