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年少时，曾偷偷潜入当地豪族家中偷走了桌上的一块面包。结果鄙人盗术不精，被发现后被他们剥去衣服，绑在了街道的石柱上，直到太阳升起才得以脱险。想那时是十月，莫斯科已然大雪纷飞，结果竟能不丢失一根脚趾而活到现在，实属鄙人的运气。”
“哼，你是运气好，如果那时在那儿的是我，你已经进了我家狼狗的肚子里了。”
“确实，鄙人能活至今日，机缘巧合必不可少。但鄙人想请阁下猜猜，鄙人当时为何要偷窃那一小块面包。”
“这还用猜，就你们老家那破地方，你这样的穷鬼为了一块面包会做出什么事来，为了生存，发生什么事情那都不奇怪。”
“……确实如此。”
“哼，真无聊……”
对于尤里的话，西泽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鄙夷与轻视。他对俄罗斯的人话很不满意，口中“切”了一下。他不明白尤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话有什么意思。一向讨厌无聊的恶魔小天使挤了挤眼，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尤里，你知道我的。你应该愉悦我，而不是让我无聊。如果你不能让我感受到你刚才话语中存在什么有意思的地方，我可以现在就让我所说的事情发生。对我家的狼狗来说，老肉嫩肉都一样，它们不挑食。”
“……哼。”
“……你笑什么？”
“切碎喂狗，不知这话阁下是从哪里学来的。就鄙人所知，阁下家中只养过一只狗，而且……那不是已经被阁下毒死了吗？”
“……”
此言一出，西泽尔的脸一下就变了。不符合他年龄的骄横跋扈转眼消散，上翘的嘴角放平，整个人进入了安静的状态。尤里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不过他更愿意猜测西泽尔此时什么都没想，因为这才是他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
“阁下，如果当初鄙人知晓自己失败后会遭到如此对待，恐怕鄙人仍会潜进那座大屋中偷取食物。事实上，鄙人当时并未感到饥饿，之所以盗窃只是纯粹出于顽劣。只是因为在此之前，鄙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盗贼，那人在我眼前，偷盗了身旁商铺中的一件饰物。”
“……就为了这个？”
“仅此而已，因此鄙人偷盗并非为了果腹，自也谈不上为了生存。只是在鄙人第一次认识到盗贼是怎样的事物后，学着盗贼的样，做了件偷盗的事情……因为鄙人少时，也是个好学之人。”
“荒谬！”
这个用词完全不像是五岁孩子会用的。
“什么不好学，偏偏学这个。”
“一个能将毒死兄长之事轻易说出口的孩童，鄙人不觉得阁下是能自己说出此话之人。想必这句话，也是阁下从别处学以致用的吧。”
“……”
“西泽尔阁下，鄙人有话直说。自鄙人与阁下相遇，听闻阁下对各种事物发表评论。令尊令兄以及鄙人，想必都为阁下超乎年龄的言语感到诧异。然而现在，鄙人有个问题想要问……”
阁下，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年少时，鄙人曾仿照一个盗贼的行径偷得食物，并因此付出了代价。见闻，理解，模仿，任何一种学习皆以此三步为起始。正如鄙人，就因曾行盗窃之事，受盗窃之苦，因此成熟之后方知盗窃之错。但若幼时未行过盗窃之事，仅仅一味被灌输不可盗窃的理念，则日后最易成为惯偷。”
“……”
“不过鄙人并不担心阁下的成长会出现问题，因为写下了模仿的面具，如同天使般静坐于此的阁下，真面目是个有趣而好学的人。”
“你是在说我擅于模仿吗？”
“擅于模仿，勤于模仿，只会模仿。但这并没有什么问题，阁下本就是阁下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样子。”
尤里敲了敲桌面，像是在强调自己所说的，而西泽尔看上去则很不舒服。孩子无言，虽然有说话，但声音即轻又平静，比起平日的目中无人，现在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唇齿虚无。此情此景让俄罗斯长者决定在加一点料，他十指交叉，身体前倾，用带着侵略性的姿态继续向西泽尔讲述自己的“人生经验”。
“曾有人对鄙人说过，人生在世，任何行动都存在目的。可目的有大有小，并非人做所有事的起因都需要强烈的目的性。结婚与革命无关，若是连吃饭睡觉都要扯出国仇家恨，那实在是太过。正如西泽尔阁下，无论阁下自以为如何，鄙人始终无法相信一个五岁孩童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鄙人少时犯错，正因为当时鄙人不知盗窃之错。在是非观形成之前，孩童本就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混乱的观念不可能形成坚定的目的。所以当鄙人、令尊等对阁下的年龄产生怀疑时，不过是错觉作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阁下不过是恰巧，在一个适当场合下说出了一句从别处模仿来的适当台词……事实上，鄙人还知道一件事，虽然阁下家中以不养犬，但听闻阁下的叔父甘迪亚公爵却有纵犬食人的恶名，不知阁下是何时见过那位叔父的？”
“……两个月前，我跟你说过了。我陪着我那老子回巴伦西亚探亲，顺路见的。当时我想毒死那几个冲我叫的狗东西，可我老子不让。”
“令尊很明智，也许阁下还不知道，令叔父爱犬胜过爱人，不然阁下出生时应该还能有个堂兄。”
西泽尔看着尤里，这个孩子想从原本那副安静的样子出来，可刚一说话又再次被尤里压回去。也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因为在刚才的抵抗后，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凝固，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又或者，这只是如同尤里刚才所说的那样，不知道该靠模仿谁来回击尤里的西泽尔展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一个如天使般安静的小男孩。
那接下来，他就只能任由尤里摆布了。
“鄙人坦言，在鄙人与西泽尔阁下以及令尊初次见面时，鄙人已经对阁下十分吃惊。不过更令鄙人吃惊的，恐怕还是当鄙人开始向令尊讲述那愚蠢弟子的故事时，阁下给鄙人的感觉……”
一边说着，尤里一边站起了身。他拿起自己刚才看的《忏悔录》走向了图书馆中的某一个书架上。把自己刚才看时留下的书签从书中抽走，重新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又从同一个书架的另一个位置上，拿走了另一本名为《上帝之城》的书。
而这本书和之前那本忏悔录……
“是同一个人。”
摸着《上帝之城》的封面，爬下梯子的尤里扫了一眼左右，让那些学者们再次识趣地全部低下头。拿着新书，长者缓缓走回西泽尔身边坐下。而那孩子之前什么坐姿，现在还是什么坐姿，几分钟里在没有他人约束的情况下一动也不动。
“西泽尔阁下，当时阁下让鄙人感觉到，阁下与那愚蠢弟子是同一个人。这发生在鄙人开始讲述卡尔故事之后，一开始，阁下就像现在这般安静，甚至没有存在感。但随着那卡尔的事说的越多，阁下在那会客室中的表现却越来越活泼，事实上，应该称之为阁下越来越像卡尔。之后阁下的言行，对鄙人的态度，包括在圣骑士突然闯入后目中无人的态度，像极了故事中的少年。鄙人本以为那是阁下原本的天性，可如今想来，西泽尔阁下，恐怕在当时阁下已经模仿出鄙人口中卡尔的心理样貌，并用阁下所理解的‘卡尔’作为面具，与鄙人和令尊甚至是圣骑士进行交谈吧……只不过很可惜，面对那位无法揣摩的圣骑士，阁下最终还是赢不了。”
所以，在拉齐奥最终拒绝为罗德里格提供便利时，像个成人一样和红衣主教一唱一和的私生子便和现在一样，重新安静地坐在了椅子上。一个只会通过模仿别人来与他人交流的孩子，一旦需要自己做出判断，基本都会是这般模样。
若是如此，很多东西就能有个解释了。
西泽尔说自己最讨厌无聊，可他根本不无聊，只是听别人把无聊挂在嘴边，所以他才总会说自己无聊。
西泽尔喜欢扎苹果，可他原本没这坏习惯，只是看身边的人总是那把刀扎来扎去，于是他也要扎点什么东西。
换句话说，西泽尔这孩子是个极其擅长模仿的人，他通过模仿其他人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然后用他人的方法来应对生活中碰到的很多事物。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如尤里所说的那样，这个年龄的孩子本就是通过模仿来学习接触世界的。通过模仿双亲等周围人的行为，最终形成自己的行为准则，这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然而，如果把这两件事放进来，那便怎么想都不正常了。
“西泽尔阁下，鄙人想要问问阁下，阁下为何要模仿卡尔，模仿一个仅仅由比人口述，甚至不曾与阁下见过面的愚蠢弟子？”
“……”
“鄙人知道阁下无法回答，因此鄙人已经给阁下答案……”
因为西泽尔是个“好学之人”。
而人之所以要学习，是因为对事物不明白。
换言之，西泽尔自己不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需要他模仿的人来告诉他那个人所认为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当他所能模仿的人足够多时，这些东西似乎就会变成他自己的，最终潜移默化成他自己的人生观……
可惜，问题就出在他是个“好学之人”。因为他居然连一个婴儿会怎么思考都要试图去理解。
“鄙人记得阁下曾说讨厌令妹，无法知晓令妹在想什么。鄙人仍旧觉得这种揣摩襁褓中婴儿的想法愚蠢又无聊，不过此事放在西泽尔阁下身上，却着实让人兴致盎然。鄙人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心境，能让阁下做出模仿婴儿思考方式的行径。现在鄙人明白了，因为阁下在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知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因此五岁孩童的行为没有强烈的目的性。甚至可以更近一步，像西泽尔这样只会模仿别人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那这个时而像天使，时而像魔鬼的孩子，他所有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目的……
……寻找他自己……
“西泽尔阁下，也许你真的应该停下你模仿的脚步，就如同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好好思考一下你自己，身为波吉亚家族的私生子，西泽尔·波吉亚，当你脱去所有你模仿而来的东西，剩下的西泽尔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