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周遭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从法兰西人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在路易斯的脚边，地上的积水开始不自然地起了涟漪。在他的周围，空气似乎变得凝重了起来，原本雨后自然而然带来的高湿度，在路易斯的身边显得格外明显，一股令人不安的小水滴凝聚成雾气在这片领域中蔓延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就如同狼人爆发之前一样，当然路易斯不是狼人，他做不到像努依那样，起码他的身体肯定会受不了。
但是，现在在佛罗伦萨，在第十三敕命骑士团总部，在夏洛特商会的四周，在这片只由砖石构成的环形路上，路易斯的姿态已经很难再以人类来论述了。原本苍蓝色眼睛，现在却在黑暗中闪烁红色，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
那是一种与“非人”极度接近，甚至比他们还要不祥，还要可怕的某种东西。甚至可以说，就是恐惧本身一般存在着。又或者，这才是这个法兰西人，一个有着贵族血统，有着一手好厨艺，身材不高样貌不佳，头脑也不灵光的法兰西人本来的样子。
每一个会在“犹大”里待着的人都是有原因的，比方说路易斯，他的通缉令曾经在整个西欧地区上贴着。罪名是他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制造了可能是一个国家几年才会积累下来，至少三位数的谋杀案。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理，也不会给身体上带来什么突破性的变化。只是单纯的，人们常说的相由心生罢了。所以，现在的路易斯还是路易斯，只不过这个比起削水果更喜欢断筋剁骨的杀人狂，在这一刻暂时地取回了他自己已经忘记了的本性。
只不过人们通常称呼这种姿态的东西，叫怪物。
而当这个长了一张人面孔的怪物动起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地面上的“少女”们没有反抗。面对威胁，她们不健全的行动模式终于给她们下达了一个早该如此的指令。她们全部背向着路易斯，用后背迎接着那把毁灭的刀刃，目标只有一个，尽快的从地面撤离。
为了帮助地上的姐妹，在屋顶上的人偶也开始了行动，砖石如同雨点一般向路易斯那里砸了过去。当那些“少女”们弯下腰，摆出架势，法兰西人早就用耳朵掌握了他们的位置。只是他什么也没做，任由这些石块砸下来。而这些石块没有一块砸中了位置，甚至没有一块落在路易斯的脚边。一切都只是因为，追逐着地面上人偶的他实在太快了而已。
中世纪的单手武器，重量一般控制在最多不过一公斤上下，即便是双手钉锤，也不会超过四公斤。太重的武器根本就无法保证长时间的挥动，那些迅速对士兵造成疲劳的武器根本没有存在意义。所以作为一个战士，在选择武器时宁可牺牲强度也要保证轻盈，这是最基本的准则。
但问题是，这个准则是建立在他们还要穿着至少二十公斤的铠甲之上。偏偏路易斯这个人从记事起就一直拒绝穿那么重的玩意儿。
一把长刀，全长一点二米，使用的是优质纯钢，经过反复锻打压实，结果单是一把刀就重五公斤。如果再考虑到它的重心位置，挥舞时受到的阻力臂，光是完成劈砍的动作就已经是一件疯狂的事情。只不过法兰西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手感而已。
那么现在，让一个已经习惯超重练习的人，握着一把只剩下一半重量的断刀，会发生什么事呢。
结果就是第一个撤退的死徒连转身都没有做到便已经倒下了。那位“少女”是离路易斯最近的一个，仅因为这个理由也很不幸的成为了第一个。
那已经不是在奔跑了，红色光点飘忽着，它附着的身体如同猎豹一般的速度贴着地面飞行。断刀只是从中间绞断，锋利度并没有衰减，不如说因为力矩的变化更容易发力。而当红点从人偶的下身位扫过时，从重量与不适合的长度中解放的双手尽情地讴歌着自由，她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可能。
人偶是向前滑到的，起步向前加速的惯性让她的身体与被整齐的切口分割的双腿分离，栽倒了下来。
三十九。
这个数字没有从任何人嘴里说出，却莫名冲击着这些不会思考的亡灵们。但事实上，这数字并没有真的增加。因为那个“少女”还在艰难地用自己的双手向前爬动，路易斯砍掉的只有她的双脚而已，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劈了一刀。
而这个少女的数字也不是三十九。真正的“三十九”在她的前方，在那个红色小点现在所在的位置上。
与之前那个“少女”在一直线上，“三十九”号完全没有注意到突然从左后方逼近的路易斯。刀刃从侧后肋部刺入，也不知他到底是故意还是巧合，刀身的切入点正好是肋骨之间那层薄薄的肌肉，断刀在她的身体内游走，割裂软组织，从侧边破坏死徒的心脏再从前方破出。整个过程极其流畅，没有碰撞到任何骨骼。
然而即便如此，三十九，这个数字依旧没有被路易斯喊出来。喧闹的法兰西人一瞬间就像是哑巴了一样，在这个战场上静默的可怕。
事实上，如果法兰西人真的有空把他的习惯大声喊出来，他可以用喊出来的时间做很多事情，就像现在这样。
疾速移动的红色光点在黑夜中奔腾，在人的视觉细胞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残影，残影连成线画出一道狂野的轨迹。这条轨迹没有停顿，因为画出轨迹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而在这可能只有一秒多的时间里，红色的光点又一次转移到了另一个受害者的身边。
断刀劈开了人偶的侧腰，在金玉外表下已经腐烂的内脏在重力下全部从破口中流了出来。死徒收到了冲击，身体向前倾倒，当然她没有成为“四十”，只是被自己身体内超长的消化系统绊住，挣脱花了点时间。但这足够让她在地上趴一会儿了，这也是路易斯的目的。本能告诉他，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处死向周围四散的死徒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但起码，他可以做到让这群亡灵暂时不能动。原本这才是他擅长的方式。
周围是安静的，闭上嘴，整个人沉醉在分割肢体的行为里。没有咆哮，只有皮肉撕裂的声音，提醒着人们这份宁静与和平安详无关。这已经不是猎杀了，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不，这不是屠杀，是更为单纯的一种行为，就像是一个屠夫在肢解他眼前的肉类。肉是没有生死的。
在简易的处理了三个死徒后，红色光点向前继续冲去，但速度却迅速减慢，就像是踩了刹车。这是当然，因为在他的前方已经没有目标了。在原地飘忽的红色，预示着路易斯的身体动作，完成转身的他，在这短短的停顿中，又一次以那种速度，那样的节奏，飞速地向身后，向其他目标跑去。
于是，被割破肚子的死徒，被砍去双脚的死徒，又一次在红色经过时，承受到了攻击。与之前一样，对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经过时，划了一刀。
这一次，这一刀确确实实破坏了皮肉下的心脏。既然一击无法解决，那就两击，这几乎不用多说，谁都明白。而对于法兰西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停止他的脚步，以诡异弧线飞向第四十一个目标的红点，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停止。
就这样毫无声响，一切都在安静下发生。
红色的光影在黑暗中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舞动，如同跳动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只是这细微的火焰却吞噬他经过的一切。当红色降临到一个“少女”的身后，便意味着，死灵法师，海尔辛将永远失去一个他的杰作。
路易斯最后的这次攻击，连一分钟都没有，甚至不及半分钟，在这大约来回五六十米的距离内，撕心裂肺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悲鸣、惨叫，这些人类固有的声音却无法从这些死徒身上释放出来，空间中只有不断撕裂的声音，却没有一句人声，唯有腐臭与血腥随着水的蒸发而弥漫着，压抑着，令人窒息。
而作为现场唯一一个活人，原本路易斯口中的数字能成为这片静寂地狱中唯一的救赎。但实际上，这里已经没有数字了。他已经不再数这些了。
找到敌人，砍了。
找到敌人，砍了。
他的脑子里已经只剩下这个了。沉寂下来，安静下来，路易斯的想法中只剩下了对方的位置，机械地使用自己的耳朵，机械地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目标，机械地用自己的全身力气追上去，然后……砍了。就像是在执行着谁留给他的程序一样。
渐渐地，从屋顶上射来的石块停下了，上面的“少女”们看着下面的场景，她们举着飞行物品的手，停住了。她们似乎明白了这么做是无用功，石块无法打到路易斯，也不能对他构成阻碍。更重要地，她们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因为能动的姐妹，这里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她们眼前的景象。
一个安静的，没有声音的空间，被红色浸染的地面，残缺的酮体，随意摆放的四肢，仅有一个男人站着，站在这片只剩下损坏人偶的区域中。杀戮，杀戮，杀戮，一个专为死徒准备的杀戮地带。
身前已无活人，身后亦无死尸。这是一个地狱，一个属于人偶的地狱。
地面上的人偶已经一个不剩，幸存下来的，只剩下那些一开始就在屋顶上的人偶。她们的数量是……已经不重要了，路易斯已经忘记他数到几了。
看着下面的姐妹，看着那些已经躺在“地狱”中不会动的姐妹，那些海尔辛的人偶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
如果雨停后立刻撤退就好了，如果在之前的与提案中能够早点冲上去取了他性命就好了。如果之前撤退后没有再回来而是直接回到主人身边就好了。又或者是如果最初别惹到那个怪物就好了。如果是正常人的话，也许会这么想吧。
但有一件事情，她们没有想清楚。不，应该说她们没有看清楚吧。地狱之中，那个夺目的红点并没有消散，事实上，那双眼睛，现在正死死地看着那些正在高位看着地面景象的人偶们。
这意味路易斯最后的攻击，在此刻并没有结束。
他用手抓住断刀的刀身，凭着刚才的声音辨别到某个方向，从下至上把手中唯一的武器抛了上去。利刃划过空气，在空气中发出骇人的“嗡嗡”声。以一道抛物线飞向了位于屋顶之上，位于周围建筑最高层的死徒们。
这是路易斯最后的武器，如果把这把断刀扔了，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法兰西人都只能徒手面对居高临下的威胁。但他已经不在意这点了，他的眼睛盯着被自己扔出去的刀，魔鬼一样的红色似乎直射在飞射过来的刀刃上，他死死地盯着它，如同做游戏的孩子，看着自己手中的套环有没有套在合适的奖品上。
结果，断刀飞进一个窗洞里，撞到了里面的家具滚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与死徒所在的屋顶，至少差了一层楼的距离。
果然想把这么重的家伙直接扔到她们脑袋瓜上还是太不现实了吗？路易斯就这么想着，然后用完全不像他的方式，自嘲地笑了笑。最后，红色的光点从他的眼睛中消失，那是因为他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张开双臂，似乎是想要拥抱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喵的！够不，到……”
安静许久的他说出了他今晚最后一次大声说的话，然后，法兰西人向后仰倒。
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已经在夜晚至少战斗了三个小时，经历了三次攻防，筋疲力尽又遍体鳞伤。也许路易斯一开始没感觉到什么，但当持续运作的身体机能以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切断了电源，后半程完全靠自己无意识中激发出来的意志才撑下去的法兰西人，终于到了体力的终点。
倒下是一件很快的事情，噗通一下摔在了那些被他自己分割的尸体与碎块上，衣服沾染上了发黑的凝固血浆与雨水的混合物上。倒也没死，何况这点小事也死不了，只不过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呢？躺在地上的路易斯很罕见地做了这样的一个很短的思考，只经过了一秒不到，他便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一个很蠢，很奇特，很法兰西的答案。
太累了，于是，他睡着了。
打呼噜的那种，睡着了。
怎么说了，因为身下面有很多柔软的东西当垫背，加上精疲力竭之后介乎与昏迷与休眠之间的强制休息，这一觉倒也睡得还不坏。但能在这种情况下睡得着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于是，这个因为脑子不好而使人有种天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的法兰西人，就这么四仰八叉的，把自己所有的弱点与破绽，全部展现在了屋顶上的死徒们，这些一开始被保存下来的有生力量，一共有，且仅剩下来的六个海尔辛的人偶，又看到了一丝胜利的希望。
没错，那个该死的矮子已经没力气了，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们灭掉这个可恨的家伙。只要杀了他，就能够解除那个包围着建筑物的结界，进到内部，夺取那个贡品。她们就能完成她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先是雨，再是这次，幸运女神看样子又一次站在了自己这边。
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无数的人与无数的事已经证明，这往往是人一生中最常有的错觉之一。
与投掷重刀的那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不同，一声很尖锐的长啸，嗖嗖地刺穿夜晚的虚空。一定要说的话，这个声音类似于人偶们投掷石块的声音，到事实上并没有石块投掷出去。因为那个正准备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投掷出去的石块，现在啪的一下落下，掉在了准备投掷的死徒脚边，弹了一下。
那个人偶似乎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玻璃假眼看了看地上的石块，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手还在，就是运动时突然变得很不灵活，甚至连抓取都做不到。很快她便发现了会这样的原因，于是，她转过头，看着造成这个原因的地方。
于是第二箭飞了过来，与粗鲁的石块与刀不同，这种专门为了飞的更远而设计的飞行道具用动听的声音，优美的曲线，通过精准地插在死徒心脏上的方式告诉海尔辛的人偶们，她们到底在面对着什么，她们的对手到底是谁。
因为与法兰西人交手的时间太长，太过于辛苦，损失太过于巨大。以至于这些单纯的高级死徒，甚至产生一种只要能赢过路易斯就赢得一切的错觉。她们早就忘了，她们为什么要和法兰西人打这么久。
一切都是为了拔掉刻在法兰西人胸口上的楔，解除结界。
那么，进了结界她们还会碰到什么呢？已经忘了去考虑。
于是，在夜晚，在那个种族最喜欢最适合的这个时间里，精灵，哈里·布雷恩，穿着光鲜的服饰，带着考究的三角帽子，拉开英格兰最标志性的长弓瞄准。当那些与自己处在比自己高度略微向下，作为弓箭手最合适的射击区域中的靶子们被一个一个锁定之后，这个嘴碎的精灵开了口。
“Congratulation！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各位居然能够赢我家法国佬，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几份福气啊。为了这份福气，你们到时候真的应该好好地庆祝一番，三呼万岁或者好好地坐下来干一杯。当然，在场都是淑女，我相信你们会有更好的提案，不是吗？”
一句反问，透着哈里深深的嘲讽，在轻浮的语气背后，又带着一些可怜。精灵与路易斯不同，这个以绅士自诩的人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主，当他看到下面那些看向自己，拥有着永恒美丽容貌的尸体时，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松开了自己得弓弦。
祝你们早日安息，各位美丽的小姐。哈里心中默念着作为一个绅士最诚挚的祝福。
第三支箭，又一个死徒踉跄了一下，从胸口穿过的银箭末端浮空呈现出一个圆形的几何图形，那个死徒抱着自己的头疯狂地挣扎着，最后噗的摔在了地上，在地上扭动了好一会儿也死了。
“嗯，一二三四……看来我家的法国佬还真是干掉了不少呢，托他的福，这里的工作可是大幅减轻了。看来这种时候，就算是那个肌肉脑袋也能派上点用场。”
说着，弓弦又响了。这一次，没有死徒倒下，海尔辛的人偶们没有吃第三次亏的打算，立刻四散各自寻找合适的掩体规避精灵的攻击，只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箭枝飞过来。
精灵把握长弓的手搁在了自己的腰间，他轻扬着眉毛，享受着这种明明只是射了一枝空箭，对方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的感觉。但这份悠哉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散了，他意识到这是件完全没必要的事情，无奈地耸了耸肩。
但不管怎么说，哈里的出现，对于那些海尔辛的人偶们来说，无疑是最糟糕的灾难。
“那么尊敬的各位小姐，既然已经过了第一关，那……你们准备好过下一关了吗？”
比之刚才的那场暴雨，重新摆好架势的哈里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浇灭了人偶们身上的什么。那是一种她们已经忘却，但无论任何生物想要活下去都必须需要的一样东西。在路易斯用刀和血筑起的基础之上，哈里的出现使得这个地狱，变的完整。
当希望被抹去，无论身处何处，即便是天堂也是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