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讲个故事吧。”
在如此喧嚣的夜晚中，城市内难得留存下来这个清净、无人在意的小角落中，坐在一张精致的白漆木椅上，一手撑在圆桌上小憩的“青年”突然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话语。
“青年”是谁，现在并不重要，原本在今晚这场蹩脚的戏剧中，他本不应该有任何的戏份。毕竟，海尔辛与骑士团之间的矛盾、市政厅大佬们的矛盾，市政厅与骑士团的矛盾，骑士团自己内部的矛盾，这个也好那个也罢，都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如果不是女人的那句话，恐怕“青年”会是在这个由剧院中所有人汇成的戏剧中，唯一一个独善其身的观众了。
且不说他之后会不会走向台前，但至少现在他对出演的兴趣不大。因此，即便与自己共处一室，正位于圆桌对面的女人呼唤了他，这个从未正式登过场的“角色”也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当然，他是否有回应，与女人也没有半点关系。
那个女人侧头看向了“青年”的位置，向着他伸出了一只手。没过多久，有一样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那本书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控制，又或者是自己有生命一样，从周围的某个地方飞到了女人的手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摊开书本，女人装模作样地翻了两眼，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着书本。实际上，从始至终她都用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青年”的位置。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领主。他是个伯爵，从自己的父亲接过地位，当时他还很年轻。不过老百姓是幸运的，因为这个年轻的领主很爱护百姓，起码在他的直辖领下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当然，他的子民也就很爱戴他。在他的领地上，大家都过的很快乐。直到……”
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青年”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嘴皮，只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就算他确实没有发出声音，女人却突然停止话语，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而“青年”没有任何回应，与之前一样保持着孤立。
但是，“青年”他笑了一下。
对于女人来说，有这个反应便已经足够了。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虽说那姑娘来路不明而且出身低贱，但领主那边虽被称为伯爵，但实际上并不拥有很多的土地。也没过多久，两人就定下了婚约……一个伯爵和一个平民会订婚约而不是直接强娶，也不知道这作者当时是怎么想的。”
女人很随意地挥舞了手中那本薄薄的童话书，看上去无奈又尴尬。其中的理由“青年”是知道的。实际上，女人手上那本书的作者，此刻正在自己面前抱怨着她很久以前的作品。只不过就现在的场合来看，女人的动作反而显得有些矫情。
无论怎么说，当女人偷瞄了一眼“青年”，发现目的并没有达到。她又一次随意翻开书本，不着一眼，继续讲着她自己编的那个故事。
“当然事情并不顺利，过了不久，就在领主满心欢喜想要娶妻时，罗马的那群家伙好死不死地发起了十字军东征。这位伯爵是国王直属的封臣，很自然地就被征调了。至于两个人临别的肉麻话，我也就不提了。”
说完，女人合上了书本，闭上了双眼。修长的睫毛，点缀在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无时无刻不在刻画着一个女性的吸引力。但问题是这个女人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魅力，因为这点，“青年”从以前开始就对她很头疼，只不过，在这个只有两人的空间里，魅力这种东西就与面包屑一样微不足道。
她只是在等，等着“青年”的一个答复，只是这答复迟迟都没有来。
“不喜欢吗？”
女人这么问他，他看了看女人。也回了一句。
“不，我并不讨厌。请继续。”
终于，面对这最后一个问题，一直装作不存在的“青年”说话了。尽管这并不是女人想要的话语，但能让他开口，已经是迈进了一步了。女人叹了口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做了一些挣扎，一些斗争，又或者在提炼语句，如何继续这个故事。
而这个故事，“青年”是知道的。
既然他与面前这个女人认识，那么女人在这本童话书上写了什么，他自然也知道。带着胜利回归的领主，被小人背叛，被他爱的背叛，被所有的一切背叛，然后愤而自尽。一个很标准的，所谓悲剧英雄的共有的末路。
虽不说这个故事是否俗套，但女人确实是这么……
“然后这个领主死在了小亚细亚半岛，连耶路撒冷的边都没看到就死了。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
“我说过的，我要讲一个故事。故事，可不是童话。”
“故事也可以不是真的。”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是特别的。”
女人说完，轻轻地晃了一下脑袋，一直不怎么听话的发丝又从耳后散落开来。俯下身，伸出手梳理完毕，静静地看着“青年”现在的脸。
凹陷的眼窝，略高的颧骨使原本就有不饱满的脸颊更加消瘦。有些失血的肤色与小麦色的短发，使得“青年”的外表看上去像个诗人。总体而言，青年是个身着东欧服饰，配了淡色纱巾与黑色项圈，看上去二十五岁，病弱但不失清秀的忧郁者。
但如果说实话，若非女人已经与他十分熟悉，第一眼看到“青年”的人，都无法记住他确切的样子。因为，这个“青年”有个极其怪异的特点，足以剥夺所有人的视线与注意力，让他们关于“青年”记不住其他东西。
仿佛在黑暗中能放出光芒的眼睛，如同所罗门的宝藏一般，极不自然的华丽金色。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是特别的，正如同女人之前说的那半句，只是……
“只是你很特别。”
“故事说完了吗？”
“青年”缓缓地对女人说，他在催促女人，只是从声音来听，倒也听不出多少焦躁与不耐烦。也许这只是实在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才会这么说的吧。
“是的，说完了。”
“那么，我……”
“那我们换一个故事吧。”
“……”
“没事的，耽误不了你多久，这不是个很长的故事。”
女人的脸上浮现出妖娆的笑意，她的任性让“青年”感到有些无奈，但他也没有制止。沉默意味着回应，得到默许的女人笑了笑。她单手托着之前的那本书，轻轻地向上拨了一下。就像它如何出现在女人得手中一样，这本书又沿着原来的轨迹，飞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但对于女人来说，她只是换了本书。
和之前一样，她打开了第二本飞到她手里的书，但眼睛却从始至终没有看着书页。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查理曼大帝还没死的时候，在东法兰克地区，现在的萨克森与西里西亚那块地方，一支教会的敌对势力出现了。”
“狼人……吗。”
“青年”立刻就知道了女人想要说什么。他眼睛扫去，视线注视着纸页上漂亮的字母，反问了一句。
“我记得这本书不是放在梵蒂冈图书馆中的禁书区里吗？”
“那种东西只要看过一次，不就随时随地都能默写下来了。别跟我说‘十诫’，那种针对底层学者的‘诅咒’我可一次也没接受过。”
“所以你才会躲在这里。”
“青年”轻笑了一下，他的话语很明显触动了对面的女人。尽管这一点意义都没有，但一时好玩也就做了，只是与人交往时，讽刺他人不是什么好行为，尤其是当面讽刺对方。
一股外力突然把“青年”的身体向前方拉去，让他脱离了自己坐的白色椅子，伴随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找回身体平衡的“青年”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正对着女人琥珀色的双眸，才发现他与女人的脸已经贴的非常近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女人的肘部抵住了他的胸口，两人就会来一次浪漫的接触。
“我说‘小凡’，虽说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物是人非，但无论什么时候，主从关系总是不能乱的。”
女人带着有些瘆人的笑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虽然被女人称为“小凡”的“青年”也没有特意去看。只不过如果是正常人看到别人手中捏着一条铁索，连着自己脖子上那可能并非装饰用的项圈的话，估计是不会这么淡定的。
但青年的样子与其说是淡定，不如说是习惯。
“好久没见你拿出这个了。”
“之前我们在两个世界，链接就断了，不过既然你来了，当然要拿出来炫耀一下喽。”
“真是……你不是要再说一个故事吗？我听，请继续吧。”
“嗯~嗯，乖孩子。”
右手牵着链子顶着“青年”，空着的左手边轻轻抚摸着青年的头。“青年”也没有抵触。尽管风姿依旧，但纯粹从外表来看，女人确实要比“青年”来得大些。对于这种现在已经是姐弟之间的亲昵行为，受制于人的“青年”也就默许了。
女人摸的很仔细，每一根发丝，每一块皮肤，从发根一直到揉搓末端的发梢。“青年”是头发修建的稍短，但在女人的动作却莫名地让人以为那是个长发飘飘的男子。也不知摸了多久，反正不会是很短的时间，一个足以让大部分人厌烦的时间，女人对着眼前这个一声不响，没有流露出任何抵触，展示顺从的“青年”问了一句。
“刚才为什么不亲上来呢？”
“你想要的话，我现在也能给你。”
一边可能是头脑一热的随口一言，另一边可能也是未经思考的无心附和。女人“噗”地笑了出来，算是对这个回答的回应。之后，抚摸“青年”头顶的手放了下来，拽着铁链的手也松开，两支温润的手掌轻轻贴在了“青年”的胸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显而易见的暗示，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作为回应，“青年”慢慢地俯下身，将两人的距离进一步缩进。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这个行为的本质。
随后，女人的双手一用力，在发生什么事之前，把“青年”推回了原来的椅子上。
果然是这样，想到女人曾经的处事风格，“青年”不由得笑着，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项圈还在，只是前段拴着的铁链又已经看不见了。
“你就不打算给我自由了吗？”
“那就得看你表现了。我说过的啊，除非我死了，不然连我都拿不下来。”
女人的话语让“青年”无言，只有一手撑着头，整个人靠在圆桌上，随意看了看四周，等待着事情的继续，最多再催促两句。
“是时候了，我不讨厌悠闲的生活，但时间总是宝贵的。”
“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说完这句，女人又一次拿起，因之前与“青年”玩闹而扔下的书本。不过这次她直接合上了它，轻轻一抛，与之前那本一样沿着一条带拐弯的轨迹，在“青年”的目送下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
既然那是女人默写下来的副本，取出来只是装装样子，因为女人本身就是一本书。
只不过，就因为刚才认出了那本书的原出，才让“青年”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不是说要讲个故事嘛，这不是赞美诗吗？”
“同是一本经典，旧约全是故事，新约全是赞美诗，如果都是在说事情，体裁上的差别很重要吗？”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用视线做了一个答复。无论何时何地，有信仰的人总会赞美他们的信奉的东西，无论听的人信与不信，静静聆听总是不会有错的。
即便赞美的不是这片大陆的人所说的神。
“万能的女神，伟大的女神。逢举目而观，皆为你造。我族千万，皆因你而生。你的功绩遍布环宇，你的大能充满宇宙，我以灵歌赞美女神，伟大的女神，你何等伟大。”
“你赐予大地于满月，给予夜晚于光明。你赋予星辰于圣能，赠与我们以方向。你的大爱包容我们，你的身姿指引我们，我以灵歌赞美女神，伟大的女神，你何等伟大。”
“你是正义的利剑，恶魔因你退却。又是慈祥的母亲，哺育使我族智慧与茁壮。你的力量无可匹敌，你的恩泽永远不忘。我以灵歌赞美女神，伟大的女神，你何等伟大。”
“降世只为蒙难，你甘愿承受我们的重担。我们为你流泪，你却赦免我们的罪。你的苦难使我痛心，你的慈悲拯救于我。我以灵歌赞美女神，伟大的女神，你何等伟大。”
“烈焰虽焚去你的肉身，纯洁的灵魂永远不灭。女神再来，欢呼声响彻天空，我谦恭下跪崇拜敬奉，并要颂扬女神伟大。我以灵歌赞美女神，伟大的女神，你何等伟大。”
……
“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召唤出自己的死敌，你到底想做什么，吸血鬼‘德拉古拉’。”
“哎呀哎呀，你还是问了呢。”
突然间，一个与在场的两个人几乎没有关系，完全是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了。但这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可能是坐在女人对面，“青年”的声音。
一个阴柔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男性声音。
女人没有继续往下说。她看着“青年”的表情，眼睛亮了起来。事实上，从之前开始，女人已经对“青年”做了无数次试探，终于，她取得了她想要的成果。
“你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吗？”
“你不喜欢吗？我倒是并不讨厌我刚才的说话方式。”
“那是‘小凡’的，不是你的。你还是用你现在这种欠揍的语气比较好，这样我会舒服一些。”
“如果你是这么觉得的，那便这样好了。只是，在你的心中‘小凡’与我，真的就不是同一个人吗？”
听到“青年”的话，女人笑了，笑得很开心。但比起女人，“青年”笑得更加灿烂，整个面部都提了起来，华丽的金色眼睛只能从被压缩的那条缝里露出来，嘴部夸张地弯曲着。
带着这像是狐狸一样的笑容，“青年”继续用着那阴柔的声音，把他最原本的面貌展示给对方看。
“我真的想不到我们会以这个形式再见面。”
“青年”的话语，召来了一阵在这个空间内显得格格不入的暖风，拂过女人的脸庞，再一次将她的头发的有些散落。继续捋顺发丝，另一只手慢慢举起，略微举过头顶，当作对对方的回应。
“应该是许久不见了吧，你真的变了很多。”
“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的特别。”
“特别……吗？我倒并不这么觉得。不过既然你是这么看我的，那么在你心中，我便是特别的。虽然我也并不讨厌动刀动枪。但在说话之前，先把周围这些危险的东西收起来好吗？‘血腥玛丽’。”
“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呢，这可是我的图书馆，既然来了你就是我的客人。客人该有客人的样子，这可不是召唤兽能出来溜达的地方。”
也许是听懂了玛丽话语的意思，站在“青年”的身后的怪物，一个浑身被火焰包裹，有着羊的头，人的躯干与狮子的下半身，至少五米高的巨型恶魔愤怒地扬天咆哮，巨大的声波引发了洞窟中所有书架的震动，周围的热度急剧上升，那些刚刚在一个熊孩子带来的暴风雨蹂躏过的书本又有不少散落了下来，又面临着炙烤的风险。
但正是这样的恶魔，连同他的主人一起，被十七根同样巨大的冰制长矛指着。这些长矛从浮现于空中的法阵内被召唤而出，即便在恶魔的火焰下，依旧能让周围的人感受它们的寒气。
只要“青年”有那个意思，召唤兽可以轻松地毁掉玛丽珍贵的图书馆。而如果玛丽举起的手做出指令，那只召唤兽肯定会穿出三十四个窟窿，不过那是在烧掉一半书本之后。算一算，还是“青年”更赚一些。
但在玛丽又一次将头发梳到耳后，那根连着“青年”脖子上项圈的铁链散落在玛丽的病榻上。又一次从不可见状态中浮现的主仆象征，提醒着他别干傻事。
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
“那就一起收起来吧，玛丽。”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别忘了我是主人。”
“我可不可以拒绝？”
玛丽轻轻地拽了一下手中的铁链。“青年”感觉到了项圈的牵动，这就是女人对他刚才问题的回答。
尽管他是一个吸血鬼，在中位异端中最高级的存在，但眼前的情况与他的位阶并没有关系。曾经定下的契约注定需要漫长的岁月来兑现，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总是无奈的。如果能叹气，可能“青年”也就叹出来了。
“回来吧，伏尔。”
随着“青年”的命令，火焰的恶魔停止了咆哮，它平静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身体化作一道闪光不断坍缩，最后变成一个细小的光球，在“青年”的伸出的指尖上缠绕着。最后被他紧紧地握在拳心里，再摊开时已经不见了。
收回了召唤兽，“青年”抬起头，看向了圆桌对面，一直躺在床上的玛丽。
“也许这能让你满意，我的……”
随后，玛丽的手指向了“青年”，每支巨大到能轻易将他体型的物体碾为齑粉的十七支冰矢，一齐砸向了“青年”。巨大的力量对洞窟中的地面造成了巨大的损伤，一阵粉尘在图书馆的中心升起。
“这是对你，小小的惩罚。”
看着已经化成了一堆碎片的白漆圆桌和椅子，玛丽笑着，做了一件她许久没有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