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看着眼前被自己的十七根冰矛碾碎的残骸，对着这些桌椅的碎屑看了一些时间。也没有让她等多久，她感觉到自己身后那股熟悉的气息。闭上眼，低下头，微微露出些复杂的笑意，幽幽地说了一句。
“真是，逃的倒是很快嘛，‘德拉古拉’。”
玛丽转过头，看着“青年”嘲讽着。原本被冰矛所指，处在无法逃脱之地的“青年”，此刻却坐在病榻的另一侧，也就是玛丽的身后。
“下手这么不留情面，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肯定就死了吧。”
“那你倒是去死死看啊。”
“那可真遗憾，玛丽。我已经死了。”
背对着的“青年”坐在病榻上，微微转过头对着玛丽这么说。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玩的笑话，玛丽嘴边挂上了讥笑。她再一次转过去，看着之前被她用极为夸张的方式轰出的那个坑，里面那些之的桌椅残片。比之之前的洒满一地，现在残片的数量减少了一边。那些留下来的残片周围发散出奇怪的白色烟尘，体积也迅速缩小着。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雾化，你们吸血鬼的能力还真是方便啊。”
“以动物的眼光来看，人能用两条腿行走也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但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这么走是一种方便的能力。”
一边说着，“青年”一边从床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前方，将与玛丽的距离拉开到之前在另一侧的时候一样。然后，他转过身，看着玛丽，身体坐了下去。
“你说谁是动物呢。”
“我可没这个意思……”
身体逐渐向后倾倒，眼看就要直接坐倒在地上的“青年”却莫名得到了支撑。他坐着，很标准地坐在了一张精致的白色木椅上，这张椅子的制式与被冰矛碾碎的一模一样。接着右手向侧方轻轻一挥，那些原本在陷坑中碎片化作的粉尘，绕过玛丽的病榻聚集起来，从远处至近又重新变成了刚才的圆桌。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本看上去十分烂的旧书，随手扔在了圆桌上。而那只手也很自然地落回了桌面。
“像这种不能将实体雾化的能力，怎么也不能称之为方便吧。你说是吗？”
“也是。”
玛丽微微闭眼，轻笑着，没有反驳“青年”说的话。因为在她端庄地搭在另一只的手指尖，捏着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虽然因为被玛丽的床遮挡，“青年”看不见之前自己在的位置。但那里被巨大冰矛破坏的地形，确实已经像是时间倒转一样鼓了起来，散落的尘埃填补破裂的表层，回复成如冰一般光整的地面。
“假的终究是假的，无论是你那些无用的小摆设，还是我最爱的这座图书馆。即便看上去再怎么方便，不是真实存在着的东西，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听到玛丽的话，“青年”摇了摇头。
“过分解读是你的坏习惯。我只是想说，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看，而是你怎么看。如果你觉得这是方便的，那这就是方便的。我相信我已经不止一遍这么说了。”
“这理够歪的。”
“那我倒想问问你，我现在对你而言，到底是你的‘小凡’，还是某个首席异端？”
“……”
“疯子之所以是疯子，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疯子’这个称谓是别人给的，如果某人认为那个人是疯子，那他就是个疯子。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所以自己的事，重要的不是自己怎么想，而是别人怎么认为的。”
玛丽没有说话，她看着“青年”那双妖异的金色眼睛，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而“青年”自己应该知道玛丽会怎么反应，但他没有迎向对方的视线。在说话的时候，他视线的方向始终对着玛丽放在膝盖上的手。
“我可以给自己定义一个全新的名字，事实上我已经有了许多的称谓，但哪个名字是我的本名呢，都是又都不是。终究名字本身是由别人来认可的。如果你认为我是你的‘小凡’，那我就是‘小凡’。即便我自己坚称我是‘德拉古拉’，对你而言我依然是‘小凡’。我怎么想起不到任何作用，定义我的是你的想法。”
“如果有人把你当成‘神’了呢？”
“那我就是‘神’了……那家伙的神。”
“你就不嫌烦吗？”
“会吗？我倒是并不讨厌。”
听到“青年”的话，玛丽冷笑了一下，轻轻地一声“哼”已经表明了她所有的态度。然而，在说出这句讽刺话语的时候，她可能还不知道某位真的蠢得无可救药的人真的做了些什么。而“青年”也只是一手撑着头，将视线从玛丽的手向上移，渐渐转到了她的面部。
但是，在这之后，玛丽的表情渐渐松弛了下来。她听出“青年”的话背后的意思，这是他对她将要问出那些问题的回答。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贴切地让她说不出任何话。而哪些问题才是她一直与对方扯的主要目的。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用这个来命令你的话，是不是能从你嘴里撬出些什么。”
比方说，再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眼前的这个“青年”，一个童话中的伯爵，一个曾经被自己圈养的吸血鬼，一个夜晚的王者，到底经历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现在在做什么？
但是这些问题已经没有办法再问了。即便是使用玛丽现在手中主仆的绝对象征。
“看来，无论我接下来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你怎么想就是怎么样咯。”
“反正你想问的，大部分是关于我的事情吧。但你很聪明，玛丽。当你在向我询问的时候，其实你自己的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问我无非就是想得到我的认同。那么我的意见，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我的事，与我自己无关，取决于对方的想法。换句话说，一切关于“青年”的事情，与“青年”本人的认知无关。无论接下来玛丽问什么，他都不会做任何的反驳，解释，反而会试着引导自己，从玛丽的嘴中撬出她自己的看法。
而且，他毫无疑问确实是服从了玛丽的命令，回答了她的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么此时的“青年”就已经没有了回答的必要。质问的人向对方提供情报这种事情……
“真让人不爽。”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觉得，只不过……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
这一次，“青年”直视着玛丽，金色就像是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想将她吞没。她抗拒着，但并没有躲避。回视着对方，一些已经很久没有过的感觉涌了上来。
“请相信你的想法都是真的。因为我是这么看你的。”
“……这话真是放肆。”
“就让我在这里小小的放肆一会吧。”
“青年”昂起头，眼神带着一些高傲。不过，这似乎只是一个角度的问题。因为铁链被拽着，被迫抬起的头颅对着玛丽。而玛丽没有说什么，她玩弄着手中的铁链，时不时地轻轻用力，更像是在玩弄对方。
那是因为她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在说些什么。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却什么问题都问不了。玛丽是个学者，这种事情对她来说算是折磨。但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铁链也从他手中滑落，摔在被褥上。
那么，就这样吧。
有件事，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对“青年”说的。虽然打算最后再说这件事，但此刻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还记得吗？曾经我饲养了一只小吸血鬼，还把他带进了骑士团。”
“……”
“在教会最核心的兵力，敕命骑士团中居然混入了一只吸血鬼，还大摇大摆地在梵蒂冈内瞎晃了好几年。如果传出去是多大的丑闻，但即便被无数大人物见过，这个吸血鬼依旧没有被戳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青年”没有回答，他没有这个想法。而且玛丽也没有停下话语给他回答的时间。
“因为我当时封印了那只吸血鬼的力量，暂时性的把他变成了一个正常人类。”
说完，玛丽看了看“青年”。他略微侧头，看向了玛丽的眼睛。他没有立刻说话，而得到他反应的玛丽，又接着继续说了。
“那是一个完美的人类，身体机能，检查指标，生长与衰老速率都与正常人完全没有区别。会饿，会疲劳，会受伤，更重要的是会死，当时我甚至都以为我意外地治愈了他。虽然对于异端的起因，有着无数种的学说。就我在学院那里看到的，开放区、秘书区与禁书区就有七八种。但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话，如果能成功封印一个人型异端的力量，那么即便是狼人之神也可以会重归一个正常人吧。”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
“得了吧，什么答案不答案的，那个把我的图书馆弄得七零八落的熊孩子到底是什么又不关我事。让我头大的永远是你。”
第一次，当那个少年将那根白色的杂毛交到她手上时，玛丽就认定这是一根属于人类的头发。作为一个学者，她根据自己的只是想出了至少四种可能。其中有一种，虽然当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现在看来，一定与“青年”有关。
“就是因为你学我封印那个幼女，我还和我的室友吵了一架呢。”
“我可没对她做什么。”
“你封印了她里面的那个东西。”
这是一个以“青年”的体质来看，极为危险的方法。
“将虚无的自己与对方的灵魂同化，然后以镜面的形式构筑封印的结界，把与自己同化的灵魂包裹起来封在肉体里面。这种技术真的很厉害，凑巧的是偏偏这次的小主里面还藏了一个备用的。就算做了检查的话估计也很难看出任何异样。”
“那还不是被你解开了。”
“是啊，我是能解开，但你呢？你能自己从镜子里出来吗？”
谁都知道，镜子是无法映照吸血鬼。那么，吸血鬼就无法从镜子中脱离。
如果不是玛丽通过一些手段，强行把镜子的“紫月巫女”的那部分拉出来，那么，无论是那个狼人的神还是眼前的这个一个人的“神”都会永远困在那个封印里，直到某个人做了和玛丽一样的事。
“因为外面没有任何开关，强行打破只会摧毁内部的东西，同时内部的施术者自己有没有办法从封印中脱离。两相自锁变成了一个谁也没办法破开的死结。外部无法干涉，内部无法解开，这么危险的东西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下次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所以我找了个外援。”
“你真的认为那个蠢材能解开你这个封印吗？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发现他所敬爱的大人物早就被关起来了。”
遗憾的是他确实没有。不只那个死灵法师没有，在热那亚成功接收幼女的一行四人也完全没能注意到。幼女体内的紫月巫女，就在他们的身边被封印了。
“没有办法，这次的对手可是紫月的巫女，想要封印她，我只能这么做。万幸的是，那个‘神’从那对丝线中出来后就没什么力气一动不动了，而他边上的那四个人也都没注意到我，这个空子钻得还挺顺利的。”
“顺利？那是运气好，先不说那四个什么也不懂的笨蛋，如果那个家伙清醒着怎么办，而且进去容易出来难，到底哪里顺利了。”
“你要这么想那就这样吧，不过结果是，我不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让你非得这么做……问了也是白问吗……”
说完，玛丽责怪地看着“青年”，但对方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摇了摇头，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她想要的只是警告她，至于他接不接受已经都已经管不了了。她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而对方也没有多说的意思。那么，再继续留着他也没有意义了。
于是，一边无奈，她一边举起自己的手，纤细的手指彼此搭在一起，在空中打出了一个响指。
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一样阻碍“青年”的东西解除了。
那就是镜子。
吸血鬼不能穿过镜子，而这个结界，这个图书馆，其实就是在镜子里面。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之前幼女进入这里时发生的事情，使玛丽更加确信了“青年”的存在。当时她已经打开了入口，如果不是身体里藏了一个吸血鬼，普通的实体触摸镜面会像是浸入水银一样，虽有阻碍仍能通过。最后，只有完全打开那个通道，才能让这个被镜子拒绝的人进到里面来。
换句话说，在“青年”已经进入图书馆后，只要玛丽愿意，她也能让“青年”永远地在这里陪着她。
“肯放我走了吗？”
“别说傻话了，你随时随地都能走。”
但有一件事情，无论是坐着的“青年”还是病床上的玛丽都知道。
其实，在幼女离开那个外面那个镜子的房间后，那个吸血鬼无法穿越的镜面，用来分割内部与外部的阻隔，从玛丽与他对话的最初开始，就已经没有了。只要玛丽有一瞬间松开手中的铁链，“青年”随时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逃出这里。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不能走。”
说着，“青年”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脖子，抚摸着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确实存在的某样东西。
“没有你的许可，我怎么敢走呢？”
“装什么装，我又没拦着你。”
“那我换一个说法吧。如果让你觉得尽兴，我又怎么能走呢？在这里憋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吧。”
“不关……”
“无聊可是天大的事。”
玛丽把撇过去的头转了回来。“青年”依旧一手撑头，看着漫不经心，那眼神中有多少是随意，多少是认真，她也没去细想。她挥了挥手，否定了“青年”。
“也不是没人和我说话，有些时候还是能找到点人陪我说说话的，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吵架。而且……”
说着，玛丽指了指“青年”的身后，他转过头，用余光看了一下那里。从书架的背后的小角落中，怯生生地探出了几个脑袋。
确切的说，是几本书的书角。用封皮扒拉着书架边，这些没有眼睛的家伙似乎正在打量着这个与它们主人交谈的客人。觉察到“青年”的视线，这些书吓得颤了一下，急忙地缩回去。不过有个肚子上有抓痕的书慢了半拍，最后被别的书用书签带子拽走了。
“有这些孩子在这陪我呢，自娱自乐也挺好的。”
“那就自己注意些，别憋坏了。”
说着，“青年”收起了搁在身侧圆桌上的手，恭敬地放在了膝上，这个动作是他要离开的前奏。
而在此之前，玛丽叫住了他。
“喂，你有东西忘了。”
玛丽指了指“青年”桌子上的某样东西。那本黑色封面，没有标题但看起来快要烂掉的旧书。
“这是送你的。来做客，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喜欢这么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你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情，那么重要的就不是你的意见，而是我觉得你会喜欢，起码，你会要。”
“别这么客气。”
“那我就收回了。”
“放下！”
“……”
脖子上感受到了一股有力的拉扯，青年无奈地耸了耸肩。原本他一边说着刚才的话，一边试图把那本书收进自己的衣襟里。不过面对一个有些蛮横的主人，他也只能慢慢地，轻轻地把那本快要翻烂的书又一次搁在了圆桌上。
“我！说！了！别这么客气。”
玛丽强硬地回应了“青年”，他也只是笑笑。实际上他早就注意到，从他把这本旧书扔在桌上之后，对方的注意力早就已经飘走了。一提到书立刻就像换了个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了这么多年，没法变的东西终究还是没变。
差不多是时候该走了。
但和之前一样，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又一次叫住了他。
“‘小凡’。”
“青年”抬起头，看着玛丽。
“你觉得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为什么要问我呢？”
“重要的不是我的意见，而是对方的意见，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也是。”
被玛丽这么一说，“青年”微微颔首，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下。再一次抬起头，他看了看那本桌子上的书，伸出手，轻轻地在这本书那快要烂掉的封皮上拍了两下。转过头，最后一次看着玛丽的眼睛。
“月亮嘛……是你心中的那个颜色。”
……
玛丽没有说话，她看着自己的前方，看着“青年”原来在的地方。那对白色的桌椅，那张看着让人不舒服的脸。这些前一秒还在的东西，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蠢。”
玛丽再看了一眼在图书馆中雾化消失的“青年”所留下的痕迹。她摊开手，是之前握着那条无形铁链的手，掂量了一下手中那份有些久远的熟悉分量，表情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玛丽伸出了手，随着一个小小的“招来”动作，那本之前因为支撑物的消失而“啪嗒”掉在地上的书本，便慢慢升了起来，缓缓的落在玛丽的手中。
她打开了那本书，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她却和平时一样，静静地在这个结界中，独自一人阅读着一本书。
读着……
翻页……
继续读着……
突然，玛丽的在书的内部一个很不搭调的位置上，发现了一个与那些杂乱内容有着完全不同字迹的词。
于是玛丽笑了一下。
“你更蠢。”
看着这句没来由的“紫色”，玛丽把这页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