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阁下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不，鄙人失言了。鄙人区区，实不该去打听阁下私事。但相比阁下之尊与富贵，定然是在那段年华中愉悦雍容。对于赤脚站在雪地度过的鄙人来说，永远只能高山仰止。
无论人获得多大的权利财富，那段时光永远只会有一次，没有回补的余地。而无论人到最后活成什么样子，终究是从那段时光过来的。
因此，既然阁下想要知道卡尔这个人的事情，鄙人就不得不先说一下，他在法兰克福那间修道院的童年。
想必阁下还记得，鄙人刚才说过，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
修道院不同于教堂，最简单的区别，那就是他们没有自己收拢钱财的能力。这些原本以苦行为前提建造的设施，注定与金钱这些俗物无缘。何况修道院这种地方，是不允许贩卖赎罪券的。
所以修道院的经济来源是单一的，教会每年都有一笔资金，来维持现在欧罗巴上一千多个修道院一年的开支。
……大约是两箱金币吧。
可惜当那些金币到了鄙人手中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箱……
毕竟地方的教会也是对神虔诚的，鄙人也需要赞美神，遗憾的是赞美神的仪式终究需要金钱这些俗物。因此，鄙人也从中取得了两个金币。不过在父之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分彼此。以父之名，想必对神虔诚之人，都能理解鄙人。
就这么不可思议地，这些金币几经转手，等到了那些修道院的时候，总是会奇迹般的消失。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那么阁下，这里面有多少金币遗落在您那里了呢？鄙人觉得应该一枚都没有，因为以阁下的身份自会有更高的追求，怎么会看得上那微不足道的两箱金币呢。
而他们，无论是修道院中的修女还是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了金币，但他们已经得到了神的慈爱，抛弃俗物，拥抱了伟大的主，他们应该也能够满足了吧。
何况，他们只是些孩子。不用考虑现实的俗尘，用它们独有的天真将这个世界一切复杂变成简单。在那个纯真年华里所能看到的世界，一定与已经成长为鄙人与阁下这样的人物不同吧。
只要给他们吃饱饭就行了。
事实上，生活在那里的孩子是幸运的。比起他们那些在其他修道院里接着饿死的同胞来说，在法兰克福地界的这间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就从来没缺过面包与牛奶。
在修道院的边上有一大片的空地，由于位于一座自由城市与其他封建领主的交界。城市的商人与土地的领主，他们互相扩张制肘的结果，居然造就了那片不可思议的无主之地。
秋天是金黄的小麦，夏天是碧绿的蔬菜，有时还能抓住几只窜进田里的小动物。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孩子，他们用自己双手的开垦，就这么自给自足了。
据说他们还曾想过养一头奶牛，不过这头奶牛貌似将他们田里的作物啃坏了。最后不得已，只能杀了这头牛，来熬过那个唯一不太令人满意的冬天。
而且，最重要的，那里是法兰克福修道院。在那样一座充满了腐朽与铜臭的自由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因为钱太多而开始追求吾主福音的商人。那些觉得买了赎罪券还不够的家伙，便会把他们多余的闲钱，扔进那件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里。
自给自足，加上他人的资助。阁下，您知不知道在那个修道院里收养一个孩子需要交多少份子钱吗？
整整三十个金币。
与那些巴不得把孤儿往外赶的穷地方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一个孤儿想要出去。不知何时开始，那些住在里面的孤儿开始这么叫他们的家。
“Nichts”。
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正如鄙人之前一直说的那样。
也许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样一间从来不缺任何东西的修道院，为何会被这样称呼？然而，鄙人觉得这名副其实。
“这世界上总有缺东西的人。他人将他们富余的东西赠与我们，使我们富余，这是上帝的恩典。那么我们也必将我们富余的东西传递与他人，这是传播上帝的恩典。”
那个年轻的修女就是这么教导那座修道院中孩子的。
结果，修道院里什么都不缺，却又什么都不留。破旧的家具总是能得到更换，而多余的食物则会被分发给其他渴求神恩典的人。
不缺少任何东西，又不留下多余事物。修道院过去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或许在那时的未来，本应还是什么样。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就像太阳升起、西落，月亮残缺、复原。到最后，便是“Nichts（什么都没有）”。
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保持孩童的纯真……也许，只有已经老去的鄙人才会这么想。
那座修道院里的修女与孩子，便是在那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里，才能度过了他们至今以来习以为常的，无数纯真的春夏秋冬。
……
您看上去，是不是有些无聊呢？阁下。
请见谅，鄙人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这种平淡的故事讲得精彩。只是鄙人觉得，如果阁下若要获得想要的答案。这些是鄙人不得不讲，阁下不得不知的东西。
该怎么说呢……是啊，就这么说吧。这是阁下知晓全局不得不知道的条件，应是这样的说法。鄙人习惯于做任何事之前，列出周密的计划，因此调查是必不可少。
也因此，鄙人想让阁下明白，当鄙人第一次前往那件修道院时，已经知晓了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是一个冬天。与现在即将迎接的那个季节一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当时，刚刚下过一场雪。
那座修道院的附近没有多少人烟，只有零星的几栋屋子，但大部分都已经人去楼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以致于鄙人如今还记得在去的路上马车压在积雪上的声音。
正如同鄙人反复说的，那座修道院什么都没有。但是通往“什么都没有”修道院的那条田间小路，却似乎是每天都有清扫过一般的平整。
马车行进得很慢，所以不知不觉，鄙人无法抵御住这份安静带来的疲倦。所以，鄙人最后到底是什么时候到了那里，其实鄙人也不记得了。
但有件事情鄙人可以肯定，当鄙人到达那里的时候，鄙人是清醒的。
当飞雪降临，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一个人后，如果这时能够再次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将是多么亲切的一件事情。
那是孩子们的嬉闹声。
原本，在那样一座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即便是成年人，想必最多也撑不过一个月。何况，他们只是一群从四岁到九岁不等的孩子。但是孩子有一个优点，带来一个长大后就会失去的好处。
如果把几个孩子放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纯真的他们也会玩成一片。而大人呢，就如同阁下与鄙人，即便就这样面对面彼此坐着，推心置腹地讲述过去的事情。心里面，却想着彼此不知道的事情。
……失礼了，请容许鄙人继续。
当鄙人走下车时，四周却不再有声音。
修道院门口的庭院，孩子不再嬉闹，而是安静下来。让他们安静下来应该就是鄙人。因为鄙人，本不该出现在那座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该有的建筑里。
说起孩子，不知阁下是否喜欢孩子呢？
……看来鄙人不该问，也是，已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上帝，剔去头顶甘愿成为奴仆的吾等，怎么会有孩子呢。
……阁下如此看着鄙人，难道方才鄙人说错了吗？若是没有，请让鄙人继续吧。
鄙人很喜欢孩子。
即便鄙人已经不容许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当鄙人看到这些未来将在神的引领下，各自散发光芒的孩子，心中是喜悦的。
然而，他们似乎不这么想。这些孩子沉默着，用一双双闪耀光芒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鄙人。也许对他们来说，鄙人身穿的紫衣不是教会身份的象征，所谓的教区总主教，在他们纯真的眼中也只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不速之客吧。
只不过，其中有一个孩子并没有这么做。
“呜呜，你们在哪？”
那是一个金头发的孩子，年龄很小，大概五六岁吧，当时站在我边上是，头连我的腰都没到。
当所有人都安静地盯着鄙人时，只有这个孩子还在发出声音。而这个小孩的眼睛，被一块布条蒙起来了。
“都站着不许动！我很快就能抓到了！”
那个小孩重复着这样的话。
这还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游戏，鄙人小的时候，经常在家乡与同村的人一起玩。那时也是下着雪，当然那不能比，因为鄙人家乡的雪，是能将人整个埋起来的。
当时鄙人在蒙眼抓人的游戏里总是当抓人的角色，现在想想，鄙人小时候也是相当苦恼的。
“啊！抓到了！”
最后，那个孩子扑到了鄙人的怀里。
那个小孩很兴奋，死死抱着鄙人的腿不肯松手。当时的鄙人没有办法，只能就这么依着他，然后摸着那颗小小的脑袋。当然，那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察觉到了，摸着他头的是一双不属于那座修道院的，一个成年男性的手。
他很谨慎的摘下了脸上的布条，抬起头，看着鄙人的脸。当时鄙人应该是一副慈祥的表情吧，但总有人说鄙人有着一张凶恶的脸。也许是吓到他了，鄙人能从这个孩子碧蓝的眼睛中读出些恐惧。
即便如此，这个孩子依然紧紧地抱着鄙人的腿，没有松手。
那个孩子回过头，看了看躲在远处的同伴，那些才是这孩子原本的目标。那些孩子里比他大的有很多，但都没有说话。看样子，他们把麻烦全部推给了这个看上去小小的金色头发上了。
最后，孩子抬起头，那孩子不止聪明，而且勇敢。带着闪烁着勇气的眼神，他代表所有人与鄙人交流。
“叔叔你是谁啊？”
“你知道修女在哪吗？。”
“修女……”
那个孩子愣着，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他的同伴。看样子，他似乎还知道要不要把事情告诉鄙人这样的陌生人。
那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叔叔，你是来收养我们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要先见到修女才行。”
“呜……我……”
孩子看上去有些为难。只能不断地回头，向那些比他大的孩子求援，但眼下这种情况，估计在场的谁都没有办法帮他分担吧。
其实，鄙人并不像让他为难。但说实在，虽然鄙人喜欢孩子，但并不代表鄙人擅长与孩童交流。
而就在这么僵持不下的时候，鄙人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来这里找谁？”
顺着声音看过去，鄙人见到了他。当时，他就站在修道院主建筑物的门口，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修士服，但尺寸却比他的身体要大。看上去松松垮垮，似乎随时随地都会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一样。
那也是个孩子，不过看上去应该是所有人里最大的。这不是由体型决定，而是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便很明显地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看着站在门口的孩子，再看着那个正抱着腿的孩子。身前的小孩，正用看着救世主一样眼神回头看着门口那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两人，他们都有着金色头发与碧蓝色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调查过，鄙人甚至以为他们两个是兄弟。
而抱着鄙人腿的孩子，是这么称呼门口那孩子的。
“卡尔大哥哥。”
不只是他这么叫，庭院里其它孩子也都叫着这个名字，然后围向了他。
事实上，这就是鄙人和他的第一次碰面，当时的卡尔·马提亚斯·奥斯维特，应该只有九岁。
而只有九岁的卡尔，他在仔细打量鄙人的装束后，是这么回应的。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屋做功课去，再不做就天黑了，如果修女到时回家时生气的话，我可帮不了你们。”
“诶诶诶？！！！”
“诶什么诶，快去！”
仅仅是一句话，那些原本处于不肯消停年龄的孩子，就这么嘟嘟囔囔地被卡尔赶回了修道院里。除了那个抱着鄙人的孩子。
而那个孩子，自然也被那个卡尔训斥了。
“乔！你也是，赶紧过来。”
“可是我的功课做完了啊，卡尔大哥哥！”
“那你也不能站在这里，你这么抱着他，你是想让客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多久啊。如果这事让修女知道的话，我保证最让她生气的那个是你。”
“呜！不要啊！”
“那就赶紧进来吧，修女知道你最乖，总是第一个把功课做完。修女她最喜欢乖的孩子了，如果我们不乖的话修女会很伤心的。你也不想让修女伤心的对吧？”
“不想……”
“那就乖，赶快松手过来！”
“……”
就这样，那个叫乔的孩子纠结来一会儿，视线不断地在鄙人和卡尔之间切换。最后，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颤颤巍巍地步伐留下了一路脚印，不熟练地跑回到了那栋建筑物里。在所有孩子都回到了室内后，修道院的大门，便被卡尔给关上了。
然后，这个后来让所有人都头疼的人，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卡尔，一个人穿过了庭院，向鄙人这里走来。
“不知道总主教大人来我们这个‘什么都没有’修道院有何贵干？”
“修女在吗？”
“她现在不在，有什么事找我吧。”
……
是啊，这就是当时他对鄙人说话的语气。这个顽童长大后的情况，想必阁下也早已听闻了吧。而在那个时候，仅仅九岁的卡尔就已经敢对一个紫衣如此说话了。
不过阁下，当时的鄙人感到的只有惊奇而已。毕竟在当时，还没有人能将这个孩子与后来的“犹大”联系在一起。何况智慧如阁下，应该已经知道鄙人当时为什么会去那儿了吧。
……是的，就是如此，卡尔·马提亚斯·奥斯维特，这个当时属于九岁孩子的名字，是因为另一件事情而被人所记的。
当时人人都知道，这是个被教会所相中的天才。
对于一个天才，鄙人没有必要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对待他。
“那如果，鄙人今天就是来找你的呢？”
“那不好意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虽说这间修道院欢迎有条件的人收养这里的孤儿，但我不是，我是非卖品。所以找我的都没什么可谈，请回吧。”
……
看样子，阁下似乎也能理解鄙人当时的感受吧。遗憾的是，鄙人不得不继续与他交流，因为那是鄙人的使命。
“如果是教会来找你谈呢？”
“那倒是可以说说，但不是找我说。这间修道院又不是我的，我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如果有事的就去找雪莉，她才是这里的责任人。不过不好意思她现在不在，所以还是没什么可谈的。”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说不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不过这里嘛，毕竟不是总主教所知道的那种大教堂，加上现在下雪，指不定路上会耽误一点。”
他便是这么回答鄙人的。
而鄙人接下去的回应，便是沉默了。因为鄙人当时已经哑口无言。
于是，看出鄙人窘迫的卡尔，当时是这么说的。
“要不你先进来，外面雪大，要是让雪莉知道我把客人挡在门外的话，我会被骂死的。如果总主教不嫌我们这里简陋的话，我倒是可以准备一点热牛奶，然后我们在里面等。怎么说，您是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呢？还是想在里面喝点热的？”
……
如果是阁下，阁下会如何选择？我觉得，阁下会选择直接离开，然后跟教宗大人说，这就是个顽童，不堪大用吧。
……鄙人……
鄙人……终究没有阁下这般的智慧。鄙人，对这个能够让自己无法可说的孩子产生了兴趣。鄙人没能就这么转身离去，而是这个能将接受了这个孩子的邀请。
而鄙人，现在无时无刻不再后悔当时的决定。
如今想来，如果当时鄙人能做出像阁下这样的举动，那么一切的结局是否都会不一样。
因为，当鄙人踏入这座“Nichts（什么都没有）”修道院时，这座本该“什么都没有”的修道院，便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