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就这样，她们沉默了好久。
一切都是这么安静，静到似乎连时间的流逝都会发出声音。两个人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彼此在能直接看见对方的位置。然而，两人之间却没有任何对话，任何的交流。眼神从未交汇，就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个体，如平行线般没有交集。
这种安静是可怕的，在这种环境下，人似乎会忘记呼吸。事实上，现实的情况确实已经到了让人怀疑她们有没有呼吸的地步。双方既没有人试图干咳两声去吸引对方的注意，也没有任何想要去改变眼前状况的举动。倒不如说，她们就这样无视着彼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
又不知过了多久，沉默继续着。
也许在沉默的那一方看来，现在这种状态挺好的。只是对于那些渴望对话的看客来说，现在的状况就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无聊。
而且是无聊得要死。
“……”
“……”
“……”
“……”
……
“啵”……
这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即便是在细小的石子落入水中，也无法做到如此难以惹人注意。然而，哪怕是如同蚂蚁般大小的尘土，落入这止水宁静中，终于算是让这摊肃杀的死水泛起涟漪。
艾米，从刚才开始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双膝蹲坐在墙角内的女仆长，因为这突入起来的变化而抬起头，看向了房间一侧，在这个没有窗户没有光源的密闭房间中，唯一能够照亮视野的东西。
而镜子的玛丽，则是把自己刚刚合上的书本放在床边柜子上，双手优雅地置于隐藏在杯子之下大腿根部的位置。
“……”
“……你是想要问我，‘怎么了？’”
手中没有纸笔，艾米毫无表情，一言不发，也没有在记事本写下文字。只是在对方准确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后，略微地点了一下头。
“是啊，怎么了呢……只是稍微对这本无聊的书有些乏了，想要稍事休息一下。毕竟强迫自己看一本自己不喜欢的书，也是件很累人的事。”
“……”
艾米看了看玛丽放下的双手，一本看上去极为破烂的书，确切的说应该更接近于手抄本一样的东西正被倦怠地压在腿上。黑色的封皮上全是刮痕，而且上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标题。所以，女仆看不出这到底是哪方面的内容。
只不过，即便完全合拢，从这本手抄本上散发出令人不悦的气息，即便隔着镜子，她也能感觉的到。
“没什么好在意的，这是一本我过去的老朋友送给我的。那个人其实说过这书很无聊，是我非要从他那里要过来的。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悔呢。”
即便艾米没有开口问，玛丽也在那里自顾自地解释着。只是这么一说，对于这本满纸疯言，前言不搭后语的手抄本就更没好感了。
不对，应该说原本就没好感，是反感更加深了。
“真是……我真是在这个地方戴的太久了，脑子都要发霉了。这种无聊的书本就应该烧掉，而不是留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说着，玛丽举起了那本本子，右手轻轻握着，放在自己眼前。
艾米看出了这女人想要做什么。
镜子里的女人是个真正的魔法师，像这种入门级的魔法根本不需要费神。没有咏唱与预先的设置，只是随性而起，一团黑烟就从她的右手中飘了出来。当然，黑烟并不是魔法产生的。是那本本子在那只看似如玉般温润，实际已经能处理掉生活垃圾的温度下所发出的绝命哀嚎。
“……”
“……”
“……”
“……哎……”
静静看着玛丽折磨手中书本，一段时间后，艾米所听到的，是镜子中女人的一声叹息。
而随着这声叹息，已经焦黑了大半，因为纸的边缘被焚毁，体积也缩小的这本手抄本得到了女主人的仁慈，从彻底毁灭的生死之线上站住了。
“你是在我问，‘为什么不烧了’吗？”
“……”
艾米没有回答，也没有表示惊讶，从她如冰般坚硬的脸上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情感，然而女仆在刚才确实是这么想的。面对玛丽如同会读心般的准确猜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是一般人应该会被这个女人的恐怖而至少吓个半死。
“不管这本书写的多么的无聊，错的是写书的人，而不是这本书。写出无聊之书的人是对读者犯罪，但书本身并没有错。无论它到底承载了怎样的内容，书就是书，我不喜欢，万一有人喜欢呢？如果仅仅是因为我的一己好恶来决定一本书的生死，那对这孩子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就这样，玛丽安详地抚摸着这本书焦黑的封皮，看上去有些心疼。尽管把它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就是玛丽本人，但就算把这理解成后悔，也是情有可原吧。
不过，她真正心疼的，恐怕是另一件事。
“可惜……可惜……这孩子本来就已经死了。”
这么抚摸着，这么没头没脑地说着，玛丽把这本焦黑的手抄本轻轻地放在了身旁的柜子上，而不是和其它书本一样，直接让它们飞回自己应在的书架上。
也许是接着还想再读，所以才没那么做。艾米看着玛丽的举动，这么想着。
“……好的，书的问题就放在一边吧。要不，我们现在来说说你的情况吧。”
玛丽拍了一下手，一下子就把话题抛到了艾米这里。说实话，这倒是一个比较意外的情况。这么冷不伶仃地接过对方的话语，反倒是让女仆显得有些无法适从。她看着镜子对面的那双眼睛，面无表情地回应着对方。
“……”
“……”
只不过这次，玛丽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说出艾米心中所想的事情，而是跟着这个三无女仆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能不能别再让我猜你心里想的东西了，如果有话的话，直接说就可以了。”
“……”
艾米没有回答，反倒是略微压低了头，将整个嘴都埋进了膝盖里，同时加大了抱膝的力度。
“……这么大的反应，说实话我很意外。”
“……”
看到女仆的反应，玛丽苦笑了一下，微微地摇头。
实际上，因为某些原因，玛丽自己的存在必须要隐藏，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躲在这栋屋子的这个房间，用这样的结界来保护自己。但到最后，这终究是属于别人的房子，既然与一个性格扭曲的少年当了室友，有些东西就很难隐藏了。
现在知道这个房间存在的，有且只有大卫、卡尔、瓦尔特、艾米以及索菲亚这五个人。
当然，作为一个真正的魔法师，她可不会傻到平白无故把自己所有的底细全盘托出却不要求回报。作为代价，这五个人所有的秘密，这个女人都知道，这也是这些人能被邀请到这个房间里的条件。
其中就包括了，艾米不能说话的理由。
“……其实你不用这么拘谨……”
然而，还是作为一个真正的魔法师，既然知道了艾米不能说话的理由，那么，她也同样知道艾米什么时候可以说话。
“我的结界是完美的。在你背后的那扇门，门内与门外是完全隔离的两个世界。如果没有我的允许，没有任何的东西能够穿越这扇门。这才是这个结界的关键，至于什么没有被邀请的人无法注意到这个房间，只不过是这个性质的顺路附带而已。像那种拥有开挂级别感知能力的人，也许会因为完全隔离而察觉到异样，从而注意到这里。但也仅此而已了，就算知道这里有个隐藏的房间，但房间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即便是上帝也不会知道。”
“……”
“所以说……即便你在这里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表情，都不会有人察觉的。原本是为了隐藏你的身份，因为如果你的魔力太特殊，哪怕是泄露出来一点点，你的真身就会被发觉。所以你才需要克制，但，在这里的我已经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了。那么在这里，你可以开心地笑，大声地哭，不会有人察觉。知道吗？你的声音其实很好听，都有些让人嫉妒了。这么好听的声音不放出来，多可惜啊。”
“……”
“……说点什么，这也是为你好。如果把自己压抑的太久了，万一到时候连怎么说话都忘了，那就笑不出来了。”
“……”
“……”
然而，无论玛丽怎么说，艾米依旧是一言不发。抱着膝盖的双手，也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果然还是不行吗……玛丽微笑着，但叹息声却从鼻子这里漏了出来。终究她还是没有办法让眼前这位三无合法萝莉女仆，松开她那象征着自我保护的双臂……
“谢谢。”
“……”
一瞬，玛丽产生了一个错觉。她开口说话了。
然而，这终究是个错觉。
这句“谢谢”并不是从艾米的口中说出来的，而是在她的面前，以蓝色荧光的形式浮现在了玛丽眼前。
玛丽看着镜子外面的女仆，她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艾米会如此执拗不肯开口。但其实仔细想想这并没有什么需要纠结的。原本语言这种东西就是用来交流的，即便什么听不到，人也拥有着很多可以向别人传递信息的手段。
事实上，她自己所处，令她自满的图书馆里，全是这样的手段。每一本书，它们都是。
艾米伸出右手手指，勾勒出这样的文字。这是魔法的一种，玛丽能很明确地这么说。而这对艾米来说没什么稀奇，毕竟对于一个拥有着可怕魔力储备的她来说，不会魔法才算是需要大书特书的东西。只不过，为了给对面看的人行方便，女仆在写这些字母时刻意在以一种镜像的形式反着写。
“但是我不能……”
写下这句，这是她的第二行。
紧接着，艾米的手没有停歇，她开始写下第三行。
“我怕如果我在这里习惯了开口，出去之后就无法忍受了。”
“……”
玛丽安静地看着镜子对面的女仆，后者写完这句话后，便不再接着写。手缩了回去，接着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迈进双膝，一如既往蹲坐在墙角，只留出眼睛直视着玛丽的双眼。
还是熟悉的毫无表情。
……
“这样啊……你也是相当辛苦呢……”
沉默了许久，玛丽除了这一句，别的话都想不到。
在此之后，她似乎还想做些抵抗，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还是想不到要用什么话来跟这个已经很明确表达自己态度的女仆说。但很快，她便理解自己正在考虑的事情是多么无聊。
其实无话可说的并不是自己。刚才的三句话，艾米已经把自己所有想说的东西说完了。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想要表达的东西，自然也不需要再说任何的话。如果这个时候在纠缠不清，自己自找没趣，那也怪不得他人。
……
无聊是天大的事。
突然间，玛丽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天有个人跟她说过的这句话。
自己很无聊吗？这点玛丽可不会承认，因为在这面镜子里，她已经待了足够长的时光，长到足以让一个人把独自一人在这偌大的图书馆中读着早已经读过的书本，然后陪着那些，她自己闲着没事干制作出来的会动书本插科打诨消磨时光当做日常。这样的生活，她本人倒也并不觉得没什么不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吗？
……看来我真的是有些无聊了……这么想着，仿佛就像是中了那人所说过的话一样。玛丽的内心，突然浮现出了苦涩，而且，这种感觉似乎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开……
“……”
“……”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艾米正死死地看着她。
“……你是想问我刚才在想什么心事吗？”
艾米点了点头。
“那没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以前在外面的生活而已……你说的很对啊艾米，说的很对……”
“……”
“行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玛丽挥挥手，打消着艾米那不呈现在脸上的疑虑，以及自己的内心中那应该被淡忘的情感。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而不是淹没在伤感里。让自己稍微恢复一些状态后，她看了看艾米的坐姿，看着那种未来某国女高中生体育课坐姿。突然，她想到了该说些什么。
“那这样吧，要不你到我的图书馆里来好了，这样至少我能给你找一张椅子。如果继续让你坐在外面满是积灰的墙角里，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你呢。”
“……”
对于艾米来说，这是一个比较突然的提案。但不知该说是令人意外还是不出所料，无口无心无表情的艾米居然点了点头，她接受了。
松开了双臂，女仆站了起来，先是拍了拍自己的双膝，再是拍了拍自己坐的地方。当然比较于她正下方，房间内厚厚的灰尘上明显蜜桃形状的印子来说实在是不起作用，但这种动作心理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艾米曾经进过镜子里面，不过那是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算算时间也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但她还记得，只要镜子的通路打开，那么她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穿过这层像是水银膜一样的镜面就行……
“……艾米停下！”
突然，被大声喝止的女仆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艾米呆立在镜子前，她看着对面的女人。玛丽坐在床上，伸出一只手，做出了停止的动作。一边举着，另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耳朵，侧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艾米站立在那儿，她没有动，等待着玛丽的下一个动作。
“……对不起艾米，下次吧。现在，这里来客人了，是找你的。”
找我？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艾米便警觉了起来，她转过身，看向了那扇门，一动不动，但身体已经调整到了随时都可以启动的状态。
但相对的，艾米身后，镜子那头的玛丽表情却没有那么严肃。这也难怪，因为在这个结界里，艾米的感知被阻断了。能同时知道内外的情况的人，也只剩下了这里真正的主人。
“艾米，不用这么紧张。并不是敌人，那人我们都认识了。”
玛丽略微耸了耸肩，用着一脸轻松的表情阐述着现在的情况。
“卡尔来了，是来接你的……艾米，都说了不用这么紧张，怎么肩膀还这么硬啊。”
“……”
艾米并没有回答。
这并不是不信任玛丽，虽然感觉不到，但女仆相信，现在站在门对面一定是她的主人，卡尔本人。
只不过，毕竟艾米和瓦尔特一起，是这里最早一批跟随少年的人。因此，她会有种感觉，当少年来寻找自己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怎样的动机来向自己索求。
而这次，尽管因为结界的阻隔她无法感觉到少年的气息。但那种感觉，或者可以称之为女人的直觉之类的东西告诉她，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