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数字，他很敏感，他是个商人。
数字有很多含义，也许是运输的成本，也许是买卖的利润。既可以象征着盈利，也可能代表着赤字。一就是一，零就是零，不会有其他含义也许写下数字的人可以弄虚作假，但数字本身从来不会骗人。
然而事实证明，适当的谎言可以令人舒心，太过耿直并不是件讨人喜的事情。数字从不骗人，永远那么冰冷。而佛罗伦萨总督，美第奇的洛伦佐听到这个冰冷的数字后。只是冷冷地挥了挥手，支开了他的弟弟朱利亚诺。
他知道这个数字不需要公开，因为人是可以欺骗他人的。昨夜的死亡人数只需要由这对美第奇的兄弟知晓即可，没必要让其他人与现在的自己一样去感受生命的沉重。
面对面如冰霜的兄长，朱利亚诺也不多说。作为副官，更作为兄弟，他们的想法是相近的。洛伦佐已经做出了决断，此刻也没必要再多说。只需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告知那些应该知道的人这个刚刚统计出来的结果而已。
冰冷的数字已经不再有实际上的意义。他们是佛罗伦萨的执政官，他们引领的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而是依旧活着的人。
“是时候了，我的兄弟。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总督。”
“你真的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吗？”
“……”
朱利亚诺语塞了。一瞬间，他产生了将眼神错开的冲动。但他也是个商人，甚至比他的哥哥更像一个商人。与政客一样，商人在谈判时绝对不能显露出任何的软弱。压制住了自己的动摇，回应他的长官，他的兄长。
“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只是现在，我相信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作为佛罗伦萨的总督。”
“……我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你。”
“等待是一件好事，我的兄弟。”
朱利亚诺用这句话送别了总督。作为一个真正的兄控，这位总督弟弟从不掩饰他对洛伦佐的崇敬。也正因为如此，当洛伦佐消失在市政厅的走廊尽头时，他内心中的歉疚与自责强烈到让他喘不过气。
“……还不是时候……”
在确认总督不会听到他说话的情况下，他单手扶着墙，捂着因为欺瞒而发紧的胸口，喃喃自语着。
他是“马太”，是梵蒂冈十三敕命骑士团第九位团长。这是一份遗产，正如同他哥哥从他们共同的父亲皮耶罗手中接过了佛罗伦萨总督职位一样，他从那位“马太”的前身手中接过了这个名号。
柯西莫·德·美第奇。前两代的佛罗伦萨总督，曾经做着和现在的“马太”一样工作的人，也是他们的祖父。
当初，那位老者指定了他的哥哥洛伦佐届时来接替身体欠佳的父亲。但他并没有将教会的工作交于洛伦佐，而是越过了他们的父亲，直接交到了朱利亚诺的手中。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朱利亚诺是知道的。虽然他从不吝于对洛伦佐的赞美，平心而论，无论是他的哥哥还是他，都无法与那位佛罗伦萨最伟大、最传奇的总督相比。事实上，比起他们祖父的时代，美第奇已经衰弱了。否则，现如今的帕齐之流根本没有跳墙的机会。
是的，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到洛伦佐能够压住所有的宵小，无论是帕齐、教堂还是那个“犹大”都沉浮与市政厅的威严之下。至少要等到他的兄长彻底统治这座城市之后，他才能够将自己在这座城市，在梵蒂冈，在整个意大利经营的一切，交给美第奇真正的代表。在此之前，作为弟弟，作为副官，作为美第奇的一份子，必须全力辅佐他达到这个成就。
这也是他们的祖父所希望看到的。
想到这里，朱利亚诺放下了捂着胸口的手。他直起身，走到了这个房间的窗户边。这是洛伦佐的房间，而总督弟弟就像是他哥哥平时习惯的那样，轻轻掀起了总督办公室的窗帘，看向了正对着的市政厅广场。
“@￥%#%%……”
原本喧闹的人群，开始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望向了市政厅中缓缓走出的人影。总督洛伦佐，沿着那条被守卫所辟出的道路，缓缓走向了市政厅前广场一侧所搭建的木质高台。
佛罗伦萨是个商业共和国，商业共和国应该由商人统治。洛伦佐是个商人，但也不只是个商人。身为总督，他有他必须要承担起的责任与义务……
其实并不需要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总督，是执政官，即是商人，也是政客。他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王需要无时无刻去维护他的统治。在王国中，王通过紧密联系与他们的附庸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在共和国，维系自己地位的是选民的选票。
即便选情舆论甚至一人一票都是金钱可以购买的。
而现在，傻子都能看出，经过昨天晚上的一系列事件，市政厅的威望已经降到了谷底。在洛伦佐上台时，那些莫名其妙被赶到教堂避难，现在又莫名其妙被赶到这里进行活动的近两万市民，他们传递而来的恐慌与不信任，已经以一个可怕的数量级向这位总督袭来。
没有必要去掩饰，愚民终究是愚民，总是渴望他人的拯救。美第奇潜伏在教堂的线人已经告诉了总督昨天晚上那次激情澎湃的演说，显然，这些人的救世主已经不再是市政厅，而是神的使者。
一步一步，在登上台阶的时候，洛伦佐向侧方瞥了一眼。那个位置，是这一次活动的特别观礼台。
他看到了帕齐，无论是老帕齐还是他冲动的侄子，他看到了这个城市各个家族的首脑，那些昨夜在市政厅避难的城市大佬们，全部坐在那里。
……不，并不全部。那里缺了两个人，两个应该在的人。如果说那个与教会有关的“夏洛特”少年不在只是延续了他昨夜没有出现在市政厅的情况，但那个人呢？那个从临近比萨而来，在昨夜已经完成了实质夺权的萨尔维亚第，他为何没有出现。
洛伦佐在心中默默地啧了一下舌，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克制住了咬指甲的冲动。他今年已经三十了，早已不是青涩的年龄。尽管作为政客，他依旧年轻。昨天夜里，他遭到帕齐的步步紧逼，险些失去自我。但若是仔细回味，此时的洛伦佐却要感激老帕齐所做的一切。至少，他能够比过去更沉着冷静地应对不确定的事情。
没有必要去在意这些场外的因素，不能只是去应付那些人的套路，而是要让他们进入自己的节奏。
那么，自己唯一现在能做，身为一个总督能做的，是如此的清晰明确。
思考完毕，洛伦佐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他应该站在了位置，站在了高台之上，迎接着万人的目光。缓慢地交换着气息，酝酿着情绪，就像是他过去常做的，未来也一定不会缺少的。他煽动着自己，同时，也要去带动下面所有的人。
“诸位佛罗伦萨伟大的市民们，我是总督，洛伦佐·德·美第奇。”
以这句话为开端，总督的演讲开始了……
“……”
雅各布·德·帕齐，在侧方的观礼区域中，冷冷地看着台上的洛伦佐。而在他的身边，是他青筋突起，咬牙切齿的侄子弗朗切斯科，似乎是一副能够完全不顾及场合随时随地都能破口大骂出来的样子。
然而，与他平时的严厉不同，现在的老帕齐看上去并没有制止他侄子的意思。而是任由他攥紧着拳头，简直是想要从手掌中掐出血一般。因为如果能够再年轻几十岁，恐怕他也会是这幅样子吧。曾几何时，在那个该死的柯西莫和他都还年轻的时代，他便是这么过来的。
这一次，本应是帕齐家族顶替美第奇，屹立于佛罗伦萨之巅的最佳时机。原本，他与萨尔维亚第达成了交易，通过财富与支持他竞选地区总主教来换取教会对他的支持。结果就在当日，就如同上天在帮助帕齐一样，他得知了会有死徒袭击城市的消息。
他和萨尔维亚第做了谋划，雇佣了大量雇佣兵来填充到时候市政厅可能的征兵，而将自己的亲信部队布置于城外。而自己届时死掐洛伦佐，即便没有证据，只要一口咬死对方让他无法脱身就行。届时，自己的佣兵会逃跑，而美第奇的亲信部队则会持续被消耗。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市政厅的人与那些怪物都所剩无几，就发出信号，武装夺权。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就不再是美第奇，而是属于帕齐。
原本，应该是这样没错。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一切的谋略，都被一系列突发的状况破坏了。
先是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那个破产的陈胖子居然是个真正的邪教徒，而让洛伦佐得以在会议上完美脱身。
其次是那些怪物在下雨后就停止了继续攻击，无论是怪物还是市政厅的人，都没有决定性的减员。
最后，也是最让雅各布吃惊的，他安插在城外的部队，居然被击溃了。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击溃了两次。先是被一个独眼的男人，后是被一个阴阳怪气的人。仅仅先后两个人，就让自己的六百人完全失去了武装。而理由，据说只是因为自己部队拦截了想要强冲道路的这两人。
乱套了。完完全全乱套了。
在过去，年轻的雅各布曾与当年的柯西莫互掐了数十年，尽管胜少负多，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完败，惨败，溃败，无所谓怎么说，这些痛他并非没有体会。但像昨夜这般，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的败北。这份因莫名其妙而带来的强烈雪茹就像是一块溃烂的脓疮长在了老帕齐的心里，让他想撕开自己的胸膛。
……迟早是要还的。
看着在台上，为了鼓舞昨夜受到惊吓而一夜未眠的人群，也为了自己的支持率正进行着激昂演说的洛伦佐，老帕齐暗暗发誓。
帕齐的阴谋，仅仅只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