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了，你们这群蠕虫！我头上的这道伤疤，也是托帝国的弹片的福！如果你们不想变成这样，或者是那样，”光头男人的手利落地指向了医院窗外的满是碑林的地方，“就给我好好听命令，然后给我活下来。”
——少女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的好友，绝对不会死。
「英雄」是会彷徨的。
「英雄」也是会恐惧的。
因为，「英雄」是「英雄」，所以，「英雄」才能克服恐惧，成为「英雄」。
“小茵……”有人用冰冷的手揉着我的肩膀，把我从睡梦中揪出来，“小茵……小茵……小茵，快起来……！”声音有点急了。
我费了老大劲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小耶的两根黄色马尾正在我的面前不停地晃悠着。
“干嘛啊……小耶……？”我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她正站早我跟前，弯着腰摇晃我。
“什么干嘛呀……已经到了啊……”小耶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看来也和我一样睡眠不足吧。
“到了……到哪里？”刚刚睡醒脑子木得很，我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言辞。
“你……你说到了哪里……？当然是到了联邦最前线的驻扎基地啊……”小耶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冰凉的手松开了。
——「联邦最前线的驻扎基地」……？
“呀……！”这才反应过来的我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却因为站得太快而一下子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再次蹲下。这么一折腾以后，我才发现我浑身可以称为是腰酸背疼，上下没有不难受的地方。果然还是不应该窝着睡觉吗……？
“没……没事吧，小茵？”小耶立刻把手伸过来，示意我抓住。
我很轻易地就领情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再次站起来，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整辆运送车上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就剩下我和小耶两个人了。
“我们也快走吧，小耶。”我这样说道。
“嗯……”小耶点点头。
脚麻的难受，我只好靠在小耶身上向前移动。而小耶也很自然地就让我靠上去了，我们两个就这样搀扶着走着，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拖着麻掉了的脚，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走下了运送车，却发现外面还是漆黑的一片，除了火把的光芒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小耶……现在……几点？”瞬间又觉得没了力气的我断断续续地问小耶。
“据我推测大概是凌晨四点吧……”小耶如实回答道。如果是平时的我，肯定会吐槽她那句“据我推测”的。可是现在睡眠不足导致我完全没有那种多余的力气，只能当做没听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
“据我计算是没错的。”
又是“据我怎么怎么样”……我无奈地笑笑，没说什么——或者说是，没心情说什么了——现在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找个地方睡一觉，要知道我可是个很能睡的人。
“小耶……”
“嗯？”
“我想……”
“你们两个蠕虫！”
我本来想说“我想再睡会儿，可以拿你当枕头吗”，结果被某人粗鲁的吼声打断了。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光头正瞪视着我和小耶。
——看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班长了……不知为什么好像很不想和这个人相处的样子啊……
“你们两个蠕虫，难道是百合组吗！”光头班长冲我们大吼着，吐沫星子飞了我和小耶一脸，“还有三个小时作战就正式开始了，没有时间给你们在这里优柔寡断地谈恋爱！”
他完全误解了啊……
虽然我很想狡辩，但是他那和穆斯卡教官一样的“刀子眼神”和他身后那群我亲爱的「前线」训练兵同志们“咦咦咦咦咦咦咦”的表情让我决定就此住嘴。
我给小耶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就明白了。我们两个像同极相斥的吸铁石一样同时弹开，并且动作几乎是同步地敬起了军礼：“非常抱歉，班长大人，我们知道错了。”
班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视杀”他身后那群偷着乐的「前线」训练兵同志们了。
“你们两个，到那两个空位里去！”班长指挥道，我和小耶点了点头，飞快地走了过去，“这就是你们作战的时候的位置啦！给我记清楚！每一行代表一个战壕！在我下令移动的时候就移到前面的那一排去！”
好巧，小耶正好在我的右边。
“离作战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我们要提前一个小时去布阵，你们要是”
“呼……”我叹了口气，“小耶，要开始了哦。”
“嗯……我知道。”小耶拍拍她自己的胸脯，仿佛在给她自己壮胆一样，“还有三个小时……”
从这里开始……就要用自己的脚……
一步、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
开始的半个小时，班长只是不断地讲解着战术和我们次场战斗的目标。我甚至认为他可能会讲这玩意儿讲出个两个小时——直到好像是名为杨志祥的人提出一个问题：
“班长大人……这个班里除了你难道就只有我们新兵？那些老前辈都到哪里去了？”
好刁钻又好正确的问题！我相信每个人都这么感叹，只是班长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他竟然没有破口大骂，我已经感到很惊讶了，“那好，我就告诉你，顺便给你打个预防针。”他冲着我们所有新兵勾勾手指，“跟我过来。”
虽然我几乎已经能预感到即将映入眼帘的将会是怎样的场景，可是我还是抓着小耶的手跟了过去。
即使做出了最坏的准备，在看到那场面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是“嗡”了一下，然后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小耶的手。她和我一样也在颤抖。
眼前的场景只能让我想到一个词：惨不忍睹。
狭小的屋子里挤了几张床和很多把椅子，而那屋子里几十号人，没有一位是完好无损的。
“这……这里是……？”杨志祥的脸有点发绿，不过既然是他问得最开始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也必须留给他。
“看不出来吗？”班长明知故问道，“这里是医院。而这里的人就是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原二十四班成员。”
我注意到小耶正抓着我的手，下意识地往后退。
我攥紧了她的手，以此来告诉她“没关系”。但是我也很怕。什么「如果是为了别人的话，即使牺牲我自己，也没有关系」，全是谎话。我满脸愧疚地回头看向小耶，她的视线对上我的目光，我恐惧地想要撇开眼神，可是她却鼓励一般地笑了起来。
——屋子里的几十号人，轻的失去了一只眼睛或者头上、身上、腿上缠着染血的绷带；重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被裹得如同是木乃伊一样，似乎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
“问题儿童，”光头班长大概是指“问题很多的儿童”吧……
“是杨志祥，班长大人。”杨志祥纠正道。
“我说你是问题儿童你就是问题儿童，问题儿童。”班长回应道，“这下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
“是……是的，班长大人。”
班长点点头，回过头来冲我们所有人吼道：“看好了，你们这群蠕虫！我头上的这道伤疤，也是托帝国的弹片的福！如果你们不想变成这样，或者是那样，”他的手利落地指向了医院窗外的满是碑林的地方，“就给我好好听命令，然后给我活下来。”
「活下来」……？多么简单的指令，但是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却有多难？
“小茵……”小耶在我的身后小声地呼唤我，“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我虽然犹豫不定，但还是这样回答了，“我们不会变成这样的，因为我们约定好了，战争结束以后，再在那片树林里……”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说到这里竟然哽咽了起来。
“嗯……”小耶苦笑着，“小茵你是对的。”
“我知道……”我回答她。
“百合女孩！”班长突然大吼道，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在叫我。
——不过我可不打算就此让他给我起个莫名其妙的外号，于是我也学着杨志祥大声纠正道：“是林茵，班长大人。”
“我说你是百合女孩你就是百合女孩，百合女孩。”果然还是这个回答吗……我叹了口气。
班长瞪了我一眼，但是没有继续挑我的刺：“训练继续！”
“Roger, your Highness!”
「太阳缓缓升起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出发的那一刻！」班长这样告诉我们，所以我们都盼着太阳不要升起。
“列队！”——可是太阳终是要升起的，这是常识。
我们快速地站好队伍，然后一列一列地走上了运送车。
我一边用左手揉着被小耶捏疼了的右手，一边咽咽口水看向然我的手麻掉了的罪魁祸首。
在运送车里要按照排好的列来坐的，所以小耶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后方。她正用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两条腿中间。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那微微颤抖着的肩膀暴露了她在抽泣的事实。
——第一次在训练营的墙角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小耶一定是被吓到了——因为就算是“不怕死亡”的我，也被那个医院的狠狠地抨击到了。
虽然早就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看好了，你们这群蠕虫！我头上的这道伤疤，也是托帝国的弹片的福！如果你们不想变成这样，或者是那样，就给我好好听命令，然后给我活下来。」
——「小茵……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吗？」
——「不……我们不会变成这样的，因为我们约定好了，战争结束以后，再在那片树林里……」
——「嗯……小茵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我学着小耶的动作，把自己带着黑眼圈的脸藏了起来，“我是对的……我们……绝对可以活下来……”
可是……我真的是对的吗？
把小耶和哥哥连拖带拽地拐到这里来的，不就是我吗？
“我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眼皮好沉重。
车子摇摇晃晃的，恍惚之间我仿佛听到有谁在叫我的名字。“我……”我已经懒得再回答什么，就这样靠着身后冰冷的铁壁，睡了过去。
“百合女孩。”我被一个粗鲁的声音唤醒，接着就被揪着胳膊拎了起来，“百合女孩！”他另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冲着它大吼道。
我立刻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抓着我的是光头附加伤疤的典型老兵班长。
什么嘛……我不满地皱皱眉头……果然童话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即使作为一名“睡美人”，也不可能有“白马王子”来叫你起床。有的只是难听的吼叫和粗鲁的体罚而已。
比起这个万恶的光头来，还是小耶的方法好啊。
“百合女孩，到地方啦，如果你不想被帝国的炮弹轰得连渣都不剩就赶紧给我站起来！”他再次冲着我的耳朵大吼。
搞什么嘛……这样耳朵会聋的……
“Roger…… your Highness……”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给你两分钟，赶紧给我醒过来，瞌睡虫！”
直到我慢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他才把我放下来。
“小茵……”小耶站在高大的他的身后，不断地踮起脚尖朝这边看过来。她身后便是运送车外的世界，看起来乌烟瘴气的世界。
“这不是另一位百合少女吗？”班长回过头去，“你们两个都给我快一点，两分钟之内给我按照分配到自己的战壕里去蹲着，懂了吗？！”
“Roger, your Highness!”小耶替我回答了他，我对小耶是出了个代表感谢的眼色，她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慢慢地跟我一起走向了运送车外。
一步、一步、一步地。
慢慢地……
“小耶……”我小声地呼唤她，以防光头班长听到我们的谈话，“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小耶听完，回过脸来冲我笑笑：“我知道，战后再见，对吧？”
“嗯……”我回答，“你不是认为「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吗……？”
小耶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回答说：“我不是说了吗？小茵你也许是对的。这种时候，才需要这种乐观精神。”
乐观精神啊……这家伙之前也提到这样的事情。
我们两个手牵着手跳进了战壕里。
“这是最后的讲解！”班长冲着我们大吼道，“好好利用你们的发信器！”我低头看了看别在腰间的班长之前发给我们的发信器，“在键盘上输入24加上别的班的号码就可以和其他班联络！”
我和小耶听到他发话，赶紧将头埋进了战壕里。
“离作战开始还剩余两分！”班长一边大喊，一边指向了正前方。那里，烟尘滚滚，敌人就在那边，他们正在拉近距离。
“这下真的开始了……”我告诉小耶，“准备好了吗？”
“嗯。”小耶轻轻一笑。
无言。
远处“轰轰隆隆”的声音逐渐拉近着，慢慢吞没了我们一行军人粗喘的声音。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将冲锋枪和突击步枪架好，紧张地看着远方飞扬的尘土以不慢的速度靠近过来。
“准备！”班长的声音从发信器里传了过来。
我们猫下身子，只将眼睛上面的部分探出战壕外面的那层薄土。
尘土中逐渐显现出了敌方前线部队的人影。
我想抬起头来，可是在那一瞬间，我身后连我都不知道名字的新兵探出头去张望，立刻就变成靶子了。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和小耶的脸上和红色的军服上，我险些尖叫出来。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用左手堵住了蹲在我右边的小耶的嘴，以防她尖叫出来。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我眯眯眼睛，告诉我“没关系。”
我放开手来，不敢回过头去看那个人的惨状。
透过远处的噪音，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小耶突然变的急促的呼吸声。心烦意乱，我自己都变得恐惧起来了。
“不要乱想。”我嘟囔着，“你一定会回去，你和他们两个人约定好了……”
远处突然传来了“砰砰砰”地三声巨响，在我们所有第一次有实战经历的新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班长便冲我们大吼：“卧倒！”
反映较快我赶紧丢掉冲锋枪，用右手将小耶摁倒，然后趴在了她的边上。
头顶上传了来燃烧物体飞过的声音，然后那些大概是炮弹的玩意儿落在了我们班的后方、二十六班的领域里。
地表剧烈地晃动，震耳欲聋的响声让我禁松开了压着小耶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只是无用功而已，单薄的手掌心根本无法阻挡那些代表绝望的声音灌耳而入。
“班……班长大人……”有人的声音通过发信器传了过来，“这是什么啊？！”
“你是蠢货吗？没有好好听讲吗？那是发射式燃烧弹头，帝国的最新武器。”班长冲他吼道，“听见了就给我闭嘴，继续你们现在的姿势！”
有时远方的沉重响声，看起来帝国军又发射所谓的「发射式燃烧弹头」。
我们所在的地方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试图用左臂支撑自己身体的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撞在了小耶身上，把她的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自己的底下。小耶发出了“呜”的悲鸣，我赶紧起开身子，却又因那震动而靠在了小耶的左半身上。
“呀啊啊啊……”这波炮弹的着陆点好像离我们班更近了一些，有些胆小怕事的女生已经开始忍不住尖叫了。
“小茵……”在嘈杂不清的噪音中，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了小耶呼唤我的声音，“小茵……”
“什么事？小耶？”晃动终于停止了，我赶紧一边从小耶身上滚下来，一边这样问她。
“小茵你是想成为「英雄」的吧……？”小耶转过她那蹭上了泥却依旧十分白净的脸来问我，我也转过头去。在她看到我惊讶的脸孔后，她解释道，“是小阴告诉我的……”诶……？为什么要提到哥哥？“他说你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梦想着成为「英雄」……”
哥哥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给小耶这是都灌输了些什么啊？！
“他说你什么时候都太努力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人、朋友、伙伴、甚至是素不相识的人，”在听到远处再次传来的炮弹发射的声音后，小耶加快了语速，“我听完了，觉得这是不对的……”
你都是在说什么啊……？
“自我牺牲什么的……是不对的。”小耶说着，抓住了我的手。两只占满了泥土和身后那位壮烈牺牲的士兵的血的手握在一起，成了我当时唯一的精神支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没有资格为别人牺牲。”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不要说这种话啊……连你都否定我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但是……我觉得，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有勇气的人。”小耶突然话锋一转。
诶……？
“这样的小茵，我很崇拜。”小耶继续下去，“所以我愿意跟随你一起来这里，哪怕……”
——「哪怕，那前面是「死」。」
“碰”的着陆声把所有人从“卧倒就不会有事”的美梦中震醒，巨大的气浪将周围的尘土掀起来，红莲的业火一瞬间遍布了视线。
我们二十四班的士兵们也像那些砂砾一样被肆虐般地扔到空中，巨大的阻力将我们两个人分开，震耳的响声让我没能听清小耶的最后一句话。——对于那一枚燃烧着的炮弹来说我们的身体就像是垃圾一样。
“咳咳……”我被气浪与烟尘抛到和小耶相反的方向，滚滚的烟尘呛得我无法呼吸。
失重带来的恐惧是无限的，我的意识一瞬间便模糊起来。在最后一刻，背部着地的时候、一切变得漆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感到疼。
